如果当初娶的是你

娶妻娶贤不娶色,

嫁人嫁心不嫁财。

上天给你一些东西,不是叫你挥霍的,是叫你驾驭的。

陆为标在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小镇上长大。他喜欢镇上最漂亮的姑娘范水岚。水岚比他大4岁,长得很薄,秋天的阳光可以把她穿透的那种薄。

中专毕业后陆为标在棉麻厂打工,棉絮漫天飞,周围都是老婆娘,人生有什么意义呢。唯一的意义就是看到水岚偶尔从窗口经过,这是她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她骑一辆女式公主车,有时候为了防止长裙夹在车轱辘里,她会把裙子在膝盖处系起来,这样她蹬车的时候夹着膝盖,有一种矜持的动人。

一天上班,一个老婆娘跟陆为标说,你也不小了吧,怎么不说媳妇。我给你说个媳妇呗。

陆为标个子不高,家里又穷,爹还在床上靠药养着。他不吭气。

老婆娘继续说:“范家你知道吧?他爹瞧上你了。”

陆为标怔了一怔。

晚上老婆娘领陆为标去范家,水岚也在,她腼腆地站起来,微微低头。范家父母涌上来,客气地叫他坐,拿糖果糕点。这个时候水岚忽然像只羚羊灵巧地跑掉,陆为标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水岚的父母看上他。

等回过神来,他才听出老范的意思。水岚有个妹妹,是天生的跛足,他们看陆为标老实憨厚,想叫他娶了她。

后面陆为标都没听清楚。他尽量镇定地坐着,眼睛里看到这个家庭的一切。这张沙发是水岚经常坐的吧。电话上面盖了一张蕾丝布,应该用了很久,有些发黄,水岚的手每次都是怎么揭开它?姐妹俩睡一间卧室,门框很破旧了,可能是经常用力开关,和墙离开一厘米的缝隙。这是她生活和长大的地方。此刻他坐在这里,都感到奢侈。

是的他不该想太多,老范家怎么会把水岚许配给他?水岚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将来是要许配给镇上的青年才俊的。

陆为标回家跟父母说了这件事,母亲说:“倒是会想,先把包袱甩出去,老大才能找个像样的人。”

陆为标这才反应过来,是,家里有个残疾人,水岚不太好找对象。

水岚的妹妹叫水怡,眉眼与姐姐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是天壤之别。气质决定一切。人和猴子有相似的五官,站在一起却有云泥之差。水怡就是这样的,她从小受嘲笑,小学念完就没念了,所以人总是缩着。缩久了,脖子就短,背就厚,个子也矮,走路跛,头还往前伸。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肥厚的弧度,眼神敏感锐利,随时在观察,在防范,似乎碰一碰,马上就可以缩成一个浑圆的球。

“水岚是有对象了吗?”陆为标问他妈。

“听说是跟镇政府才来的一个大学生好上了,但是人家嫌弃她有个那样的妹。”

陆为标心里一阵剧痛。

“其实我觉得……水怡也还行吧。人挺老实的,脚有点跛,不妨碍正常生活,家里条件也好。”他下了决心。

他妈说:“有点欺负人。”

“不算欺负。”陆为标说。

晚上睡觉,他盯着自家斑驳的天花板,从小到大天花板都是这样的,今天却写着太多难以出口的心事。

婚礼就这样张罗起来。没有恋爱过程,没有交流,什么都没有。陆为标去老范家干了几次活,送了几次礼,老范也到老陆家来看望两次,承诺会给女儿丰厚的陪嫁。中秋一过,水怡就嫁了过来。她穿一身大红的衣裳,人还是肥厚地缩着,像某种貘类。他们拜了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时不知道谁使坏推了水怡一把,两个人撞到一起,众人哄堂大笑。陆为标觉得自己像被木偶一样摆弄着,更让他难堪的是,进洞房前要跨火盆,新娘穿着阔大的半裙,不能穿内裤。要有一个老太太拿一撮胡椒给新娘闻,她在跨火盆的时候必须打一个喷嚏,火盆里的灰不动,证明是处女。

这个早就被小镇摈弃的风俗今天又被司仪捡了回来。陆为标知道这是故意的嘲弄他。水怡是个跛子跨不过去。到了跨火盆的环节,他横着一抱,把水怡抱过去了。

众人不依,说哪有这样的,莫不是早就干了那种事。

陆为标说:“这是我俩的事。”

新娘的眼睛里有羞愧和感动,说不清还有些什么,它浸到陆为标心里,他觉得那是一个女人对男人信任和依恋的开始。

晚上躺到床上,水怡的新衣服味道很重,新娘妆还没有卸,头发上有厚厚的摩丝。陆为标说:“睡吧,我以后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他们结婚第三天回门陆为标才接受这个现实。因为他要管水岚叫姐,水岚给他发红包。水岚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是有欣喜的,欢喜自己的妹妹终于嫁了出去,还是欢喜她自己的新恋情即将正大光明地开始,亦或是欢喜他对水怡真心不错?陆为标不了解她,看不懂那种欣喜。只是心里很痛,他终于和她成为一家人,咫尺天涯。她会理解他的牺牲吗?不,他不需要她理解,她好,就行了。

回家后陆为标第一次和水怡做爱。两个人都很生涩,半天找不到地方,由于不太成功,两个人都笑了。这一笑,亲人的感觉就来了。

陆为标决定好好跟水怡过日子,什么都不再想。这是他能给水岚的,唯一的礼物。

水怡的家务活操持得好,洗衣做饭样样出色。陆为标老实,工资本交给她管,她精打细算,把家庭经营得小有滋味。她对陆为标瘫痪的爹也没话说,擦洗上身、拿药喂饭,跟伺候自己的亲爹一样。做老婆,这个女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慢慢地两人有了感情,开始说说心里话。

“我姐小时候老欺负我。”

“怎么会?”

“真的。她嫌我丢她的人。她出门从来不会跟我一块儿走的。”

水怡说有一回她去买菜,看到了水岚,她喊了一声姐,被几个喜欢水岚的男孩子们听到,水岚回来就把一只死老鼠扔进她被窝。

水怡口中的水岚和陆为标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是另外一个人。

“那你恨她吗?”

“能有多恨,自己的亲姐。我恨也只能恨我自己。”

陆为标抱紧了她:“我个子矮,小时候也受人嘲笑。嘲笑有什么关系,咱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第二年水怡生了个儿子,很奇怪,儿子像他俩,却又极俊,完美地扩大并完善了彼此为数不多的优点。夫妻俩越来越恩爱,陆为标下班后看到水怡一只手抱娃一只手炒菜,都要上前嗔怪一番:“我来我来,下次你要做饭,把娃放小车里呀。”

“一放车里他就哭。”

“都是叫你惯的。”

“不惯他惯谁?”

陆为标没有随时随地亲她的习惯,他笑,眼神一跳一跳的,那就是他对她的宠溺。

接着棉麻厂倒闭。陆为标跟几个中专同学一起倒菜卖。有个同学说,大城市有一种商店叫超市,人进去随便拿东西,出门的时候给钱。陆为标跟着去大城市见识了一番,觉得有意思。他们联合开了市里面第一家超市。这种稀奇的付款方式吸引了不少人,两年后第二家店开起来。当他们的超市在市里面成为连锁的那一年,陆为标的儿子要读初中了。

他们买了新房子,买了小轿车,成为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水怡还是很胖,胖得阔气,胖得均匀,胖得亲和。他们再也不是最底层最自卑的那种人,他们长相平庸,却意气风发。

夫妻俩偶尔回一次镇子,小半个镇子的人都要来登门的。他们脸上耸着高高的笑容——有想帮忙给亲戚找工作的,有借钱的,有纯套近乎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有许多小孩子,来看他们镇上的首富到底长什么样。

老范对陆为标极好,好到要把心肝肺都扒给他吃。他满面红光,常感叹自己不知哪世修来的福分,寻得如此孝子贤婿。

家里唯一不太好的是水岚。她老公在镇政府上班,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副科,提不上去。她在家里骂他没用,她说自己的命连个瘸腿都不如。时间长了,男人跟别人的女人搭到一起,被她捉到。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叫人看尽笑话。

那年陆为标在老婆家吃年夜饭,半夜水岚跑回来了,哭。

老范说:“咋了?又吵架了?”

“我哪点配不上他?嗯?我哪点配不上他?!当年追我的人能排到镇子外去,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老范叫她声音小点,别吵到陆为标小两口睡觉。

陆为标和水怡其实没睡着。他说:“你去劝劝吧。”

“我出去她会更生气。她从小就瞅我不舒服。”

陆为标叹了口气说:“那我去劝。”

他走出来:“水岚回来啦?”

水岚身上有酒味,眼睛斜斜地看着他。

“夫妻俩有什么吵开就好了。”他说。

“你们吵架吗?”她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吵架?”

“她让着我。”陆为标说。

水岚不吭气,用很大的力气把高跟鞋甩脱,去鞋柜里拿棉拖鞋。然后她大叫起来:“连我的拖鞋都没有?你们还把我当成家里人吗?”

她要冲进房间去穿水怡的鞋,父女俩吵了起来。陆为标在中间打圆场:“算了算了你就穿你的鞋,我带你出去转转醒醒酒。”

水岚又把自己的高跟鞋穿回去,跟陆为标出了门。

“你为什么喜欢她?”她忽然问。

“你喝多了。”

“你为什么娶她?”

“你喝了多少酒?”

“我知道你为什么娶她。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水岚的前半句是冷笑,后半句里有荒凉。

“水岚,有时候上天给你一些东西,不是叫你挥霍的,是叫你驾驭的。”

“我都这个岁数了,上天给的,也收走了。那时候每天下班,你都在厂房窗口看我……”她说:“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她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眼里蓄满了泪。陆为标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美的,她的美有一种虚假的脆弱、单薄和宁静,陆为标如果还年轻,定会把持不住。但他40岁了。他懂了什么叫生活,他懂了情欲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他站在那儿苦笑。

水岚凑近来,想依靠到他怀里。穿了高跟鞋的她,比他个子还要高出一丁点来。这一丁点让两个人都很不自在。陆为标没有躲开,他任她越来越近,最后贴在他身上。原来女神在怀并非梦寐的感受,他很平静,拍了拍她的背,然后两只手扳住她的肩膀对她说:“如果当初我娶的是你,我不会有今天。”

“为什么?!我连她都不如?”

陆为标笑笑,推开她,继续往前走,不想再说话。她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四处炫耀的骄傲,尽管它们已经越来越渺小。她抓住它们不肯放手,她年轻时吃惯了美貌的好处,现在自己都不能接受。只有陆为标看得清楚,当年若是能靠跪舔得到女神芳心,婚后定是埋怨牢骚,一地鸡毛,直到被她踩成一堆狗屎,再捏着鼻子抛弃。娶妻娶贤,他也算是歪打正着。最后他说:“水岚啊,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找水怡,你离不离婚,我们都不会眼睁睁看你饿着。”

“我不找她。”她声音很小很委屈。

陆为标说:“架子放低点,在生活中是会讨到些好处的。都这个年龄了,实惠最重要,不是吗?”

水岚吸了吸鼻子。

“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姐;不管怎么样,我们永远不会扔下你不管……”水岚听得有点不耐烦,打断他:“还有呢?”

“不管怎么样,我永远珍惜我的家庭。”

水岚仰脸在路灯下笑了。她伸开双手转了一个圈,眼泪在睫毛上结了细小的冰。天上下着若有若无的雪粒,他们拉开成一个最合适的距离,月光下,娇艳和憨朴,在各自眼里清亮和混沌着,拢上岁月烟波澹澹的气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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