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中的温度与硬度

那天在铜锣湾地铁站里看到“panda mart”的广告，很鲜明地写着一个短句——

“两个字乜都送达！”

我一路走一路问：“只需要两个字，就什么都能送到家？”豹子爸说：“对啊！”

我就一边挖空脑袋使劲想，一边自言自语：“要说哪两个字，就给送货呢？……还'什么’都送，这么厉害……”

我终于想到了答案，很高兴很用力地对他说：“一定是——熊！猫！——这两个字，对不对？”（panda是“熊猫”的意思。）

他忙着找出口，懒得嘲笑我，只简单地说出答案：“是'十分钟’啦！”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其实我应该知道的——粤语里面说时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算的——“一个字”是5分钟，“九个字”是45分钟，人家广告里的“两个字”是强调“只需十分钟”，才不是跟大家对暗号。

我偷偷笑了很久。

你看，你以为自己会了一种语言，可是在某个瞬间的本能反应还是会出卖你。

我曾专门记下一些有意思的粤语表达，结果怎么也找不到了。最难忘记的是这样一句——

某个冬夜豹子爸去跟同行们吃饭喝酒，没想到刚过十一点就回来了。他告诉我，行家们都是老人家，赶着我回来，说：“仔细老婆暖，你别喝太醉，早点回家！”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这个短语，专门问清楚，越想越觉得画面感十足，温度也十足——

“仔”是小孩子的意思，“细”是说年龄幼小，我们的状况当时确是如此。

豹子爸的同行好友们不扯着他贪杯纵饮，反而提醒他早早回家看顾妻儿，那个冬夜真的很暖。

前两天搭的士，司机也是位老人家，手背上的老年斑都很多了。他很健谈，笑哈哈的，说自己以前做进口家具这行，后来不景气，改当“的士佬”：“这份工作好啊！经常有人陪我聊天，聊完天还给我付钱！”

他哈哈大笑起来，又补充一句说最看不上那些整天“黑口黑面”的人，因为：“和气生财嘛！”

我去查百度确认这个词的意思，发现就是形容人“很生气不开心甚至愤怒的样子”。

从面容与腔调两个角度来描摹，如见其人，如闻其人，不可谓不生动。

豹子爸有个好朋友，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

他胖胖的，对人很诚恳，做事很认真，特别守规则也特别肯吃苦。

他比豹子爸小一岁，工作上有什么委屈或心事都会说。有时候豹子爸建议他索性撂开手，不理羁绊，剑走偏锋；他却始终不肯。

有一回豹子爸陪他喝小酒回来，心情郁闷。我不由得也十分感慨——

这样的性格人品，当然是珍贵的朋友；可是少了些变通，又闻雷池而远避，怕是这辈子都发不了什么财的。和女朋友分分合合，又是住在父母家里，心里不气苦才怪……

豹子爸说那位朋友虽然现状并不显达，却曾说过一句话：

“我这一生，不管怎样，总要'拜得神佛对得人’！

那一晚我们俩在灯下，将这七个字反复品咂良久，心里的感慨不甘都渐渐化作光明安定。

人生一世，命途难料。飞黄腾达或偃蹇困穷，并不能全由自己掌控。

然而何其有幸，人能于无可计量的变数之中，掌控自己。人可以自行决定，有所为有所不为。

一个男人，行将三十过半，正是压力最大、诱惑最盛的时候；然而一旦立稳了自身根基，把定了心神所系，明确地要求自己所行所止都要“拜得神佛对得人”——光风霁月，一无所愧——其实人生便不再有什么难事了。

这句硬铮铮的话从此被我铭记。

再想起这位朋友胖胖的脸时，我心中也总是深深存着一份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