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国外】秋刀鱼之味
小津的《秋刀鱼之味》其实不关秋刀鱼事,全片唯一出现鱼的场面,是开头三个男人请老师饮宴一场中的鱼料理,不过那并不是秋刀鱼,而是海鳗。
原来小津在拍《小早川家之秋》时,公司催促下一部片子,他在匆忙之下临时命名为《秋刀鱼之味》。片子要说的不是秋刀鱼本身,而是要带给人一种“秋刀鱼之味”般的人生况味。
何谓秋刀鱼之味?不是日本人自然难以有深刻的领会。按照刘黎儿的说法,秋刀鱼最早于每年八、九月份出现于日本东北岩手县附近的三陆海岸地带,然后在十、十一月份南下到东京附近的房总半岛,而到达曾经写诗吟诵过“秋刀鱼之味”的佐藤春夫的家乡纪州新宫,则是次年三月时。无论秋刀鱼出现在何处,均令人有一种秋风萧瑟和寒冬寂寥的凄冷感觉。此外,日本人烤秋刀鱼,在小火炉上冒着青烟,发亮半边黑的秋刀鱼胴体滋滋渗出脂肪沫,味道飘满一室,分外浓郁,人一闻之,更加感觉到秋意凉凉,“秋刀鱼是忠实的报秋鱼,一烤秋刀鱼,便像是风吹透心中隙缝,凉飕飕的感伤随即涌上来”。
正因为秋刀鱼是一种报时鱼,因此它也成了日本俳句写作中的一个常用季语。随便登上一个俳句网站进行季语检索,秋之主题下必有它,我们随便也可读到诸如“日暮时分,烧秋刀鱼的人呀,涌满横尾”、“秋深矣,在七轮烧烤横尾的秋刀鱼”、“在七轮烧烤秋刀鱼 秋色满长空”(意译)等俳句,秋刀鱼引发的都是一种深切的秋之味,正如俳圣芭蕉所吟:“暮秋长喈吁,伤时叹世者谁子?西风掠髭须!”
看小津的《秋刀鱼之味》,的确有这种不胜秋风之感。本来,《秋刀鱼之味》较之小津刻画老年人晚景凄凉的早期作品《东京暮色》和表达“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家庭崩解的《东京物语》,意境圆看似融平和许多,实则如汤祯兆所云,“《东京暮色》处理的是一个殊异的家庭,环境造成的不幸为众人悲怆的愁苦配上稳当的理由。《秋刀鱼之味》的平山周平却有儿有女,结婚了的儿子和媳妇也孝顺体谅。但纵然上下都是彬彬守礼的好人家,同样无法减轻老人晚年的孤独难奈。女儿路子出嫁的送别,倒不如说是对老人的告别。因为平山周平的痛苦没有什么不幸加诸身上,于是更强力说明了生途悠悠的折磨。”
其实《秋刀鱼之味》开头平山周平的老师父女的境况,可视为作品的一条副线,它正是《东京暮色》母题的变奏与回响,它和平山周平嫁女的主线相互交织,深化了“无论是悲是喜,而人生终归于一人的落寞”的人生实相的主旨,较《东京暮色》更令人难为怀。
更何况,小津拍此片时,正逢母丧,那种人生的苦味,见之于他的日记:春天在晴空下盛放/樱花开得灿烂/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只感到茫然/想起秋刀鱼之味/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清酒带着黄莲的苦味。
小津心头的这份苦涩,尽皆流淌于《秋刀鱼之味》的影像之中。别的不说,光看片头设计不再使用自三十年代中期他的作品中一直采用的麻布,就可见出他心情的变换。小津作品的恬静、简净、凝练的风格,正正体现于开头这方素朴的麻布上,反映着他内心平和的思想。这块麻布成为小津的标签,也成为小津迷津津乐道的一景,如黄爱玲所说“每次看到片头工作人员的名字,端庄而又看似随意地写在素朴的麻布上面,心里就会踏实起来,就如一个惶孔的迷路小孩,终于回到家门,是的,是这个门口了,只要按按门铃,就会再回到熟悉的家。”《秋刀鱼之味》中不知出于何故,片头不见了这熟稔的记认,那些清雅的树影显得有些紊乱,没有了我们见惯的那份质朴和本真,不禁有些惶然起来。想起来,这是小津的遗作。不免揣想,是小津拍此片时对生命的嬗递和时间的流变有了更深切的体认吗?是否拍片前母亲的去世让小津忧患伤生,于是麻布的温煦变成了湛然冷然的忘川之水和倒映于其间的树木的苍然的姿影?
《秋刀鱼之味》片首映照出小津的荒凉心境。母亲的去世,使他生命中的一抹温暖没了影儿,作为观者,我们隐隐然也有种凄冷的落索。“清酒带着黄莲的苦味”,就是戏里戏外,小津不胜其情的“秋刀鱼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