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李思纯:情 人(小说)
情 人
1
这是一个落入俗套的故事。故事本身无非用两个陈词就能概括,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陶说。彼时,她38岁。在东莞的一个小镇上度过了十年光阴。
她说要回上海看看父母,一去两月,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
他连工厂的大门都没让她进,只在工厂附近叫企石的小镇上找宾馆给她定了一间长期的包房。他骗她说,因为公司的合伙人对她有意见,不允许她再参与公司管理,所以不方便再让她到公司露面。她只觉得诧异,没反驳,也没怀疑,安静地在宾馆住了下来。
2
她和他是情人关系。
那一年,她在澳洲留学,他台湾的生意有业务在澳洲。他们在一次酒会中相识。他隔三差五地飞去,就为约她吃顿饭,去不了的时候,就空运大把大把的玫瑰给她。那时的她知道他其实已经结过婚,但还是被他的浪漫和激情所打动。都说台湾男人情商高,对女人体贴入微,她算是见着了,也爱上了。她对他说,有无名分都没关系,只要两个人长长久久能在一起就好。
两年后,她研究生毕业回到上海老家。他追了过来,给她在淮海路上买了一幢两层的小洋楼。但她父母接受不了大女儿15岁,在台湾有妻儿的这个男人,坚决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她毫不犹豫地追随他辗转到广东,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办起了贸易公司。
彼时,她才30岁,花朵盛放的年纪。
3
他们从最初的十几个人、一百多万开始运作,发展到四五百人,公司固定资产增加到八九百万。
他称赞她是块贸易的好料子,这些年以她一口流利的英语、纯正的广东白话,在和香港及东南亚的贸易洽谈中帮了他的大忙。
他做事讲究沉稳,如他温文尔雅的气质一样,不急不躁,又如行云流水;她做事雷厉风行,如她干练的性格一般,把什么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刚好和他形成互补。他俩的默契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很诧异。
当然,他俩都接受了西方的文化教育,从不避讳情意绵绵传递彼此的爱意。他不爱吃辣,她便为他戒掉;她爱吃甜,他便每周都抽时间带她去找最好的甜品屋;她为他学煲台湾风味的猪肝汤,他出差国外每次都不忘捎一两样她喜爱的小物件逗她开心。一个深情凝望,一个便拥吻过去;一个默默注视,一个便为他转身。
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似乎都在证明他们的爱情无关乎年龄、无关乎界限、无关乎地域和生活习惯。
人家说,连婚姻都有七年之痒、九年之痒。而他们,九年,连婚姻都没有。
4
他去西安高校招聘贸易专科的实习生,除了她为他打点外围业务之外,他还需要一个会成本核算又懂财务的内助。
只一眼,他便掉进了一泓深潭里。那是个娇小可人的女子,彼时,她正好看过来,那眼睛说不清像盈盈秋水,或是盛满情调的月亮……后来他想,人一生会有很多际遇是自己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曾经祈盼过的。
后来的后来,那唤作西贝玲子的女子对他说:似曾相识在梦里。
他带回了西贝玲子,一个从秦岭大山中考到省城上大学的姑娘。
他是过来人,从西贝玲子的眼中读懂了一个姑娘的芳心暗许。虽然有点慌乱,甚至有点惊喜,毕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但还是压抑下来突然滋生的一种想要亲近、更亲近的欲望。他让公司人事按中层职员的待遇安排西贝玲子的一切。这之后,他手把手地训练西贝玲子,严格和慈爱兼济,更像是一位父亲。
这时候,他依然和陶互称“darling”,举案齐眉,同进同出。
风还是风,雨还是雨。日子越发的风平浪静,他越发觉着少了些什么。如同天空压低的雾霾,他想,如果伸出头去也许就能够着新鲜空气了。可是,他只是仰头,望了望。
他是个恋旧的人——他的陶曾这样说,一个会游泳的人不敢从高台跳水,缺少的,只是勇气。
5
刚好一年,西贝玲子已经很能干了。除了他亲自带她的内务,外围业务陶也教了她不少。
陶说,西贝玲子暂时可以替她管理,她很放心了。她要回娘家去看看父母,虽然,她不能像别的女儿那样可以带回自己的丈夫。他听着很内疚,也很不舒服。很奇怪,这么多年,自己好像从未在意过是不是她的丈夫,也从未想到过争取一下。
他为她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嘱咐她好好在家呆一阵子,反正过年,公司也没有太多的业务。
陶临走嘱咐西贝:西贝,你要替我看好老总,可不许他沾花惹草!
西贝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您放心,陶小姐,老总要是背着您沾花惹草,我们全办公室的人都不答应。
临行,临行,她依依不舍。仿佛突然心里空荡荡的,沉甸甸的行李,都压不住突如其来的空虚。
他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又不是生离死别,只不过个把月而已。他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推她赶紧过安检。我又不会跑!他说,还有那么大一个公司在那儿呢!
6
陶走后半个月,他要去深圳谈一批皮料,本来一个人去。出了公司大门,想了想,还是回来叫上了西贝玲子。
那晚,他们在深圳都喝了酒。西贝说,我们是一眼把对方望进了心里的人,你知道的。可是,你和陶小姐恩恩爱爱在我面前整整一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吗?在没有她的地方,我要你爱我两天,两天而已!
他不安。西贝是那么娇小那么俏皮,是那么粉嫩的花骨朵,仿佛一触手,就唯恐伤害到她。何况,按年龄,他完全可以做她父亲。可是,要他不喜欢,他也做不到。自从第一次看着这个女子,他就被她脸上纯情无辜的少女神情所吸引。这样可人的女子只想把她藏在怀里好好怜爱——而这样的感觉,是与陶的热情奔放所决然不同的。
酒是色之媒药,他和她暗结在心的暧昧,一切的发生,仿佛皆成了自然。
第二天,本来要返回。但西贝不让。
他终是迷恋在她小小的欢心里,用男人厚实的胸膛和无可比拟的溺爱把她紧紧包裹,他进入她,小心翼翼,酣畅和甜蜜散发着鬼魅的芬芳,让他忘乎所以,欲罢不能。
现在,他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恋旧,他清楚地看清楚自己压抑在身体和灵魂里的蓬勃的情欲和随之暗生的邪恶。他想,陶说一个会游泳的人不敢从高台跳水只是缺少勇气其实是不全面的,应该说,还缺少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会是导火索,会在点燃的刹那促使人疯狂。
7
转眼两个月,陶要回来了。他有些慌乱,但最后还是支吾着跟陶讲,最近和副总闹矛盾,他们都针对你,你能否不要着急过来?
那边,陶一顿。他听见她的心沉了一下,像运行的重物突然顿地的声音。
还是有点犹豫。两个女人,他必须选择一个。对相处快十年的陶,他太了解,她的隐忍、她的坚强、她的智慧,就像熟悉他自己一样。而西贝,是他无论如何不忍心伤害的……
陶还是回来了。他没有亲自去,只派司机接她到宾馆,然后告诉她,跟其他领导还没有沟通好。他试着刻意让她感受到某种变化,抑或说,冷淡。他想,也许这样,会降低一些很突然的感觉。
陶安静地住了下来。每日一个人街上吃饭、闲逛,闷了就打电话给他。他忙,她就一个人看书,看电视,就当修炼自己当一个居家主妇那样。刚开始,他每隔两日去和她住,二十多天之后,就变成每隔一周去看她一次。有时中途,会派办公室谁谁谁去,但是去的人都特别交代,不许提他和西贝的事,否则炒鱿鱼!
她实在忍不住那种孤单的折磨,有时,也撒着娇求他过来。
后来,看他来去匆匆,她便不叫了。恍惚本来就从未多么亲密过,只不过是刚交往的情人而已。
回娘家之前,她一直吃一种叫奎科的减肥药。在宾馆住的时候,刚开始还坚持吃,后来就不吃了。在漫无目的的焦灼等待中,她用分分秒秒的时刻体验着“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名人佳句。两个月,她瘦得只剩下八十多斤。
8
他很奇怪,这个该死的女人!两个月在宾馆一天天捱了下来,什么也不多问,什么也不多说。他忿忿地想。 这让他很压抑,原本准备和她摊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甚至,看着她一天天憔悴的样子,他有些心疼……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一心软,就要唤回她了。
而那,又该如何安顿心里刚挤进去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人儿?
聪明如她,怎会猜不到其中的变故?
只是,他忘了,她已经三十八岁,哪里有资本再去争?哪里有精神再去抢?如果真爱还在,又何须她去争抢?
一日,她问他派来陪她的办公室姑娘,公司办公室大部分人都来陪过我了,就只差一个人,你知道是哪一个吗?
是西贝!那个姑娘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她现在还坐你前面那一排吗?
不是,她坐老总办公室了,她现在是秘书。
哦!
她什么都预料到了。只是这一声“哦”,让那个傻呼呼的姑娘还兀自庆幸这位曾经的老板娘如此好哄。
当秘书就相当于老板的半个妻子,要懂老板的心思,所以我不会请外人当秘书。我的办公室只能坐一个人,那就是我的“darling”!
——只有她记得,九年前,他跟她说过这么一句话。
9
又过了一周。前所未有的清静。这一周,宾馆里那个她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叮嘱他公司一些重要的合同要到期了,还有一些她曾经手的重要报关手续的申报要点。
他让西贝玲子替他整理陶近十年来的所有物品,叫工人来打包了五六个大纸箱,准备在他跟她摊牌后,好让人邮寄回上海。从此,他和陶再无瓜葛。他准备好了摊牌的所有说辞和要编的故事,如果她要分公司一半以上财产怎么办,如果她撒泼耍赖,一哭二闹三上吊怎么办,如果她坚持不分手怎么办……他想好了,如果她安安静静离开,可以给她分一半的固定资产,他甚至突然想起,十年前买给她上海的那套房子……
然而等待他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鸡毛蒜皮的事。
放在宾馆案几上一封写在一周前只能称之为留言的信笺,让他突然清醒。其实他的陶就是这个样子,这十年,她何曾对他提过财产?这样的结果如此让他始料不及,却简明如她:
我曾一直以为,我们俩的相爱可以久远到让我足以忘记自己的不道德, 但终究是落入了俗套。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爱上的不过是彼此伪装在爱情里的情欲而已。曾经沧海难为水,结果虽早已预料,只是不舍,我还是等了你两个月,让你用两个月的疏离将我十年的不舍埋葬。后会无期。
陶 子
连留言都这么简单。他想笑,却不小心扯疼了某个地方,撕裂般的疼痛。
他们俩的曾经,已然十年。这一转身,真是恍若隔世啊!原来,不爱了,连两个人形似影子的默契也消失了;原来,不爱了,才会计较那些与爱情不相干的事;原来,不爱了,才会那么容易不知不觉落到俗套里去。
李思纯,陕西省作协会员。沙画师,陕西文学艺术人才“百人计划”重点扶持作家, 出版有散文集《泉音倾城》《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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