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行汉辰:酒 僧
酒 僧
行汉辰
我的懦弱有七分刻骨、两分冷漠、一分六亲不认,在一年的四季里,总有能让父母无奈叹气的时刻。比起老林和酒僧的做法,我总能感到自愧不如。
我小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两三个走街串巷的商人。他们背着半人高的箱子,里面装了风筝、香袋、扣子、玻璃球、冰棍一类小玩意儿。
那些小商人每个都像是绅士,不喊不叫,不急不躁。只是潇洒地从腰间拔出拨浪鼓,嘟噜嘟噜,动人又刺耳地摇响。
那种声音像被女巫施了魔法一样,能瞬间吸引一大群窝在家里看电视的孩子。
走街串巷的商人当中却有个不太潇洒的,我叫他酒僧。他四处流浪,无处安身,偶尔衣衫不整地在一群“绅士”当中飘来飘去,卖些小东西糊口,
时至今日,当我偶尔放下手中的针线和刀枪,还能隐隐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1
那时候的夏天最可怕,没有空调,没有冰箱,唯一可以解暑的就是冰棍。可惜的是幽闭的小山村里没有商店,因此,那些个“绅士”理所当然就变成了我们的英雄,踩着七彩祥云,哼着动听的小曲儿,忽然之间就出现在我们眼前。
一支扁担,挑两只木箱,裹两方棉帕,鼓鼓囊囊,一摇一晃,隐隐约约露出的东西给人无限遐想。
可是,“绅士”的冰棍们是要钱的,农村的孩子吃土长大,多是没有零花钱的,比如老林。
可我略有不同。
我的父亲是个教师,带了厚重的眼镜,他早出晚归,是个不见头尾的活神仙。每每我蜷缩在柔软的床上步入梦乡的时候,黑暗之中,有个谨慎的脚步幽幽地靠近我,盖好我的被角,或在我额头轻吻。
每日清晨,天还没有发白,父亲就起床。他临走前,母亲包好煎饼果子,给他整理行装。他则常常随手在口袋里一掏,摸出前一天在学校吃饭时余下的硬币,叮叮当当丢进我的“招财猪”里。
未知是一种魅力无穷的东西,人的幻想来自未知,恐惧也来自未知。
“有多少呢,有一元硬币吗?”
夜里,我就一直想,一直想,为此还做了许多个美梦。或许,有的时候,幻想的甜蜜胜过得到本身。
当然,我还要提防奶奶那个“小偷”,偷我的钱去买油盐酱醋茶。
2
我出身平平,长相平平,成绩平平,凭什么能受村里孩子的喜爱?如今想来,那只“招财猪”也许是个功臣。
“冰棍儿,奶油,薄荷,撒花,芝麻口味儿,冰棍儿来喽。”
彼时我正和老林在东庙老林子里捉泥牛儿,听见声音,也顾不得许多,拖着塑料板鞋就往家跑。从“招财猪”肚里拿出两颗热乎乎的硬币,喘着粗气追上那叫卖的人。
叫卖的早已经被大大小小的老老少少围在当中,我仗着自己小,身材端巧,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隔着两三个人伸出硬币,一转身,手里已经攥着两个冒着“热气儿”的冰棍儿。
老林一个,我一个。
我给他,他不接,只眼巴巴地看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就硬往他手里塞,他的手滑溜溜的,接了东西,也不吃,扭扭捏捏,只等我注意力移开了许久,他才偷偷地吃。
后来,当我在大人的世界里游荡的时候,这些无意间赠给别人的“小玩意”,帮我解决了不少人际交往的难题。
3
我姓“行”,于是,我的父亲也跟着我姓“行”。虽然他姓行,但他偶尔也有不行的时候。
比如寒冷的冬日夜晚,他骑“70”摩托从城里学校回家,眉毛和裤腿上结满了冰碴子,已经没了知觉;再如瓢泼的雨天里,他骑“70”摩托从城里学校回家,脚下一滑,栽进路边水渠里,摔断了腿。
那可能是他最惨的一次,向学校请了长假,腿上绑了石膏,缠了纱布,像个木乃伊。他窝在床上,两只大眼幽幽地望着我,只能等着我给他端饭。
不过这也有好处,可能在我们父子相识的几年里,那几天,是我和他真正相熟的几天。
可他就很惨了,清冷的早晨,当我和母亲陆续离开家,他就只能窝在床上听鸟鸣了。
酒僧就是那个时候来我家的,他背着白色木箱,披着僧袍,挂着一串黑念珠。口渴借水的时候,敲响了我家的门。
两个男人棋味相投,大桐树下支起棋盘,拉开楚河汉界。酒僧应该力大无比,我和我妈两个人都抬不动我父亲,他一个人就把腿不能动的我爹弄到了大桐树下。
他俩经常一边下棋一边拉呱,话题很高大上,大多都是美国、日本、李白、杜甫。
日暮黄昏,酒僧的木箱里流出白色的浆水来。
“啊-----”,他忽然跳起来大叫。
一箱的冰棍早已经化成了半箱白水儿。
真是个奇怪的人,可以忍着口渴不吃自己的冰棍,去别人家讨水喝。用母亲的话说:“一对傻狍子”。
腿伤好了一半的时候,“老行”又觉得自己行了,他搬出藏了十几年的老酒,煮了盘花生米,席子铺在大桐树下面,和酒僧喝得摇摇晃晃。
父亲说,酒僧是他见过最懂酒的人。
那些酒,是父亲结婚的时候和母亲一起酿的,过年过节都不舍得打开。
我凑上鼻子去闻,没有闻到酒香,却闻到酒僧身上的一股酸苦味儿。我想,这也许是他生意冷淡的原因。
酒僧爱酒,以后,他就经常来我家做客,直到一天他彻底榨干了父亲藏的酒。
4
每个村子里都有个孩子王,我们村里的霸王是小虎,我们都属兔,他却属虎。
我、老林、天赋、天赐都是他的小弟,他经常带着我们征战四方。
那天的太阳格外激情澎湃,大人们都在地里“背灼炎天光”,我们几个在天赐家里玩超级玛丽。
正在兴头上,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天赐去开门,外面探进来一颗光溜溜的脑袋。
“叨扰小施主,方便借口水喝吗?”
那人露出一排黄色的牙,正是酒僧。
天赐有点不耐烦,低着脑袋去厨房舀水。
酒僧垂手在门外,望着门上对联啧啧赞叹。
小虎的嘴角露出酒窝,拉住天赐,在他耳边支支吾吾。两个人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空饮料瓶。
他狡黠地笑,凑在我耳边问我有没有尿,我一脸懵,摇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只见他脱下裤子,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向里面尿尿。
一瓶黄色的“酒”酿成了,还带着温度。天赐两只手夹着瓶子递出门外。
“这是我们家酿的酒,你喝吧。”
酒僧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抿了一口。
“敢问施主这是什么酒,味道怪涩,似有些岁月。”
天赐抿着嘴唇忍着不笑,“这是我家祖传的酒。”
身后的小虎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我也跟着笑,老林没笑,脸色铁青。
酒僧看着我们不解其意,这个“大人”的单纯让我们十分惊奇。
“那是尿,哈哈哈……”小虎高声喊着,率先逃窜,我跟着跑,藏进厢房里。
许久,门外没了响声,我推开门,看见老林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你傻了?”小虎推了一把老林。
老林转过头,脸色很白,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小虎你真贱。”
这种无力的“诅咒”是我们那一茬孩子童年里能说出的最狠毒的语言了。
老林被小虎按在地上打,一边打一边问:“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老林的半张脸贴在泥土地上,斜着眼望着我,不断重复着“你真贱”。
却不像是对小虎说,更像是对我。
那之后的好几天,老林都不理我;酒僧偶尔路过我家,父亲拄着拐杖远远和他打招呼,他瞟见父亲身边的我,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5
我的衣服磨破了,母亲稍微动动巧手,破洞就被缝合了。远远看去没有异样,可凑近了看,还是能看见一条疤痕。
我和老林和好了,偶尔给他买冰棍,可他再也没接过。
秋天来了,“老行”又觉得自己行了,他拄着拐杖追出门老远,又把酒僧拉进了我家的门。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刻青字的白瓷碗里盛满了汤,放在我的面前,我却一直不喝。
父亲一脸茫然,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不喝。我扭扭捏捏地说:“里面有尿。”
“好好的汤哪里有尿?”
“那个老和尚用过这碗。”我推推吐吐跟父亲讲了“酒僧借酒”的事。
父亲没有说话,把我拉出厢房丢在院子里,一个巴掌抡圆了,抽得我直转圈儿。
我没敢躲,当然,也不敢仰着脸说:“你真贱。”
6
小学三年级我搬进了城里上学,离开了老林,离开了老家。
饭桌上,听见母亲和父亲闲聊。
“后街张建国家的儿子小虎,淘气,爬猪圈,一头栽进粪坑,灌了一嘴的尿。他亲叔叔路过,看他满身的屎,嫌弃,没伸手去拉。”
“他爹来了,也只远远地伸出一根竹竿。还是多亏了那个和你喝酒的老和尚,正好路过,二话没说,把他拉了出来。”
父亲一边嚼着包菜,一边听着,不看母亲,也不看我。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初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父亲给我们讲课,激动地讲苏东坡和佛印的故事,“眼中有,心中就有”让已经年过半百的我的父亲唾沫星子乱溅。
我端正地坐在座位上,思想却已天马行空。
院子里油菜花开放了,随风摇摆,像是海浪。
7
高三那年,临近高考前的30天,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怎么叫也不出来,叛逆来得极不是时候。
那是父亲人生第二次大病。
我优哉游哉,在屋子里吹着空调看着小说;他在客厅中满头大汗栽倒在地板上。
医院里,母亲瘫在地上,哭成了泪人。
还好,上天不跟我开玩笑。三天后,父亲醒了,那是半夜。
“饿死了,饿死了”,他轻声细语,对病床边的母亲说。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一盒八宝粥,母亲从医院到家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弄来了。那是凌晨五点,星星还在天上徘徊。
那个星期的周末,学校夜休,我踏着鸟鸣走进医院病房。
老行和小行,面对面,促膝畅谈。
眼泪多于语言,不知为什么,二十多年积累的密密麻麻的结,一夜之间忽然就解开了。
临近凌晨,街道上有些冷,我扶着他,脚踏暮春的花香。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酒僧。
“哦,你说他啊,他是你二伯,是前年死的吧?”
“那时候河南三年饥荒,哀鸿遍野,地里面颗粒无收,就连来年的种子都被人从地窖里扒出来吃了。”
“自你大姑、大伯之后,你二伯出生。家里没饭吃,眼看婴儿要饿死了。可天无绝人之路,京北南下来了一队酒商,老掌柜半百无子,一眼相中了你二伯,收作儿子。留下二百新币,把人抱走了。”
“68年,我出生,南京传来噩耗,二哥的干爹被挖出黑历史,吊死在自家门梁上。干娘五天里不吃不喝,也死在了床上。”
“家里存的那点钱,什么瓷器玉盘,紫檀楠木,全被人抢去。就像贾家一夜败落,贾宝玉出家为僧。你二伯扣响庙门,剃了头发,成了和尚。”
“从小喝酒长大的,忽然就没了酒。二伯去山下偷酒,被方丈撞见,一怒之下逐出庙门。”
“他一路流浪,卖些小东西为生。”
“99年五月,你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你二伯从陕西沿河而下,一路风雨赶来,没赶上葬礼,却赶上你出生。”
“最爱湖东行不足。”
“行不足。”
“他在你额头点了一下,默念法事,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8
的确,遥遥想来,酒僧望向我的眼神似乎比父亲更像个父亲。
父亲曾说酒僧懂酒,原来,他从小就懂酒。
东坡之于佛印,父亲之于酒僧,就像我之于老林。前者有名,后者无名,却都被高山流水春花秋月系着,想拉都拉不断。
这些年,我和老林各自飘向天南海北,不知为什么,想起他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他半张脸贴在泥土地看着我的样子。
人就是这样,在刀光剑影里走了好几遭,转身望向时间黑洞。他看见的,一般都是自己的遗憾内疚:没竭尽全力做的事;被自己伤过的人。这就是最大的惩罚。
老林、二伯,晚来十年的道歉,如今俯首敬上。
只愿走了的安然,活着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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