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小说:竞选村长(陕西/林喜乐)
竞选村长
文/林喜乐
天黑多时了,昌祥才出了三娃的屋门,外面雨正大,灯光透过大门道射到巷道里,路上稀泥如粥。
昌祥站在房檐下继续叮咛三娃:“千万不敢大意,疯子那边抓得紧呢。”
三娃是阳坡村出了名的半吊子,开口闭口从没句正经话,日子像巷道里的烂泥,却爱染扎手的事情,捞些好处顺便讨口酒喝。昌祥的事他就愿意帮忙,大声说:“哥,包在兄弟身上你尽管放心,天明就行动。”
昌祥顺着墙根往回溜,还在提醒:“明早过来吃饭,你嫂子厨房里的手段你也知道。”
在阳坡村,周昌祥算得上是富户,家在公路边住着,借地理上的方便,开了一个小小的加油站。农村地面上,来来往往没几辆小汽车,三轮四轮农用车却多,加油站生意就不错,长年累月地挣了些钱,全家人说话也就气粗,受到村里人尊重也多。
人是吃了五谷想六味的动物,心总没个满足的时候。今年村上的班子要换届,昌祥就动了心思,一心想当村长,老村长疯子却想连任。这多年疯子在位子上,洋摆显活得让人眼馋。没当村长以前,他家的日子紧张成了欲断的井绳,膝下三个女子娃还小,加上老爹老娘的病病身子,日子玄乎得像井绳下吊着的木桶,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水里去。可自从当上了村长,这个穷疯了的货倒红火起来了。一年时间,买了辆崭新的摩托,最近又拿了一款样子阔气的手机,通话时声音大得像敲锣一样。
“什么东西,也活成人了!”昌祥经常这样骂,可人家照样人模狗样的在人面前走动,西服披在肩上,原来狗啃一般的发型现在梳成了背头,不仅胡子刮得细发,脸上那层干燥的黑皮也变得滋润起来了。想想自己经营了十几年加油站,省吃俭用,硬是从牙缝里抠出来几个钱,算得上富户了,不曾想倒不如一个村长富得快,这心里能平衡吗?
“很不平衡。村长的油水肯定大,不然疯子也不会吹气般富起来。”招娣经常这样附和他。
经过长时间谋划,就决心要竞争村长这个位子。刚好,夏收过后秋庄稼播到了地里,村级换届工作就开始了,乡上通知九月初八是村民投票的日子。离选举还有一个多月,昌祥马不停蹄地联络了许多支持者,呼声很高,他自己信心更足。这两天,他密切关注着疯子的动向,疯子这两年串练得遇事有了主意,他把精力放在了乡政府,想靠乡干部帮忙,达到连任目的。
昌祥在乡政府的关系敌不过疯子,他只能把重心放到选民中间。自认为乡情好,群众基础扎实,最近经常串家走户给自己拉选票。凡去过的家户都愿意给他投票,还大声骂疯子,“狗么,整天跟在乡政府后头咬自己村里的人,疯狗么!” 听了这话昌祥心里就格外踏实。
这天下午,招娣急嘟嘟地从外面跑进门,给正在加油的昌祥说:
“娃他爸,疯子开始行动了,每户发一袋洗衣粉,一条透明肥皂,还许愿说等他连任后再给每户补发十块钱,咱咋办哩?”女人眼睛没离开昌祥的脸,接连追问,“咋办哩?快想办法。”
昌祥急了,在平房下乱转,“咱也发!”招娣给出主意,“发双份。”
“不行,一样的东西没有新意,你算算疯子的礼值多钱。”
女人说:“那烂洗衣粉也就一块钱,透明皂至多一块二,算上没有兑现的十块钱,最多十三块钱。”
昌祥呆视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来回动脑子。
“你要快拿主意,南巷子好几家已经接了疯子的礼。我心说运运和你好,可这没骨气的货也拿了人家的,出门送疯子时让我碰见了,狗日的看见我赶紧钻进屋里去了。几块钱的东西,就值得叛变了?保不准还有运运这样的人。赶紧想办法,迟三慢五,怕有变故呢。”女人嘴北风一样利,昌祥越听越急,越急越没了主意。
“到节骨眼上了,娃他爸。”女人火一般的话,把昌祥烧得乱了分寸。猛一下想起了三娃,忙给招娣说,“三娃咋样?让三娃挨家去吹个风,肯定管用。”
招娣说:“不管行不行,先去商量一下,你乡情好,三娃有二杆子劲,你两个一块挨家去拉票,保证比疯子的洗衣粉作用大。”
昌祥耐着性子,等到天黑静了,擦去了半吊子家。三娃十分痛快地答应天明就行动,一户不漏地都要叮咛到。针对疯子送礼这件事,两人商量时半吊子说:“哥,人心变了,比不得过去了,我出面肯定没人敢说不投你的票,可是人家背后日鬼咋办?要当这官,还得用钱说话,你说呢?疯子都能送东西,你的气魄比他大得多,咱送现钱,咋样?疯子的礼值十三块,每张选票你发二十块,不信疯子的家底有你厚。”
“他有钱呢。”
“就算他在村长的位子上弄了几个黑钱,可这几年,葬埋他妈,大女子上师范学校,也花得差不多了。疯子手上现在肯定空空的,怕啥?”
两个人的意见很快统一了起来,伸指头算了一遍,大概有四百多够资格的选民,至少需要八千余元,昌祥犹豫了。
三娃眼一睁手一挥,口气像石头一样硬,“发!哥,听我的,发!只要当上村长,还害怕没有回头子儿?咱俩联手,村里就没有摆不平的事。你尽快去请乡政府的干部吃饭,必须先当上候选人,不然,连竞选资格都没有。”
一句话提醒了昌祥,乡上他还没去活动过。两个人当即商定,明天开始发钱,同时活动梁乡长。
虽然雨把村子变成了一片沼泽地,到处都是浑水稀泥,但钱却发得很顺利,一整天时间,百分之八十的选民踏着泥泞打着趔趄都领到了20元。尽管招娣心疼钱,可还是在昌祥给她分析了捞钱的渠道后,她才颤着声道:“那就发吧。”
最后算账,总共发出去8620元。昌祥马不停蹄,开始找梁乡长说事。
梁乡长40来岁,粗旷中带些文气,从政时间长,是这个乡上说一不二的人物。昌祥认识梁乡长,乡长的专车就固定在他这儿加油。到了乡政府的院子,昌祥却不敢进乡长办公室。假装去厕所站在尿池边给自己鼓劲,“干什么来啦?就是要见乡长嘛,乡长也是离不开人间烟火的俗物,怕他干什么?”从厕所出来,摸一摸刚买的一盒上等纸烟和打火机,心一横,挑门帘就进去了。
“这不是老周吗?几年也没见你来过乡上。”乡长说话和缓,昌祥绷紧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了些,赶紧发烟点火,脸红红地道:“来看看乡长。”
乡长笑了,说:“你的加油站办得不错嘛,听司机说你那儿秤准,油给的量足,说明你是个实诚人嘛。”
“乡长说对了,我就是实诚,做生意和做人一样,我这人乡情就好。这一次村上换届,全村人都说要选我呢,村里人就是看中了我诚实这个优点。”
“好嘛,村民愿意你就当。”
昌祥有些忸怩,脸又一红,说:
“梁乡长,可我还没有候选资格,你看,能不能先让我上了候选名单,给你添麻烦了。”
梁乡长看着昌祥,半天才说:“你还真想当村长?”
“嗯。”
“你村上已经有十五个候选人,乡上还准备审查掉几个呢。”
这消息令昌祥吃惊不已,一下子急起来,既后悔来晚了又担心撒出去的钱落空。一时间没了话,愣愣地看着乡长。
梁乡长始终笑吟吟的,瞅着昌祥道:“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村民真正愿意你当,就等下一届吧。”
“乡长,梁乡长,我……我……”
乡长看着昌祥的窘态,心里好笑,说:“你刚说村民愿意选你,我让主管的副乡长到你村上去调查一下,根据情况再定你的事情,不见得就不行。”
昌祥心里烘一热,笑着脸说了许多感激话。末了乡长却说:“仅仅是调查一下,能不能进候选人名单还不知道。”这句话又使他刚热起来的心急速冷却了下来。
一热一冷头就晕晕的,从乡政府回来的路上,醉酒一样摇摇晃晃走不稳,简直都要栽倒了。挣扎着回到屋里躺上炕去,连着喘气,手脚软得没有一丝劲。
招娣站在炕边看了半天,不解昌祥为啥成了这个样子,忙问:“咋哩?乡长把你筋抽啦?”
昌祥叙说了乡长的话,和招娣商量起来:
“咋办?这么多人在竞争,可咱现在连个竞选资格都没有,钱却花出去了。”昌祥哭丧着脸,死了娘的孩子一样。
招娣不放心散出去的钱:“不行的话,挨家把钱收回来。”
“收回来?这脸往哪里放?”
两个人脑袋空空的,瞪着眼无话可说。半吊子打听消息回来,进门就喊:
“乡上这一关过了没有?肯定没问题!”
进屋看见昌祥蔫茄子一样,招娣也不见了平日的轻狂,急声问:
“咋哩?梁娃子不答应?锤子!你备酒我去叫他,锤子!”说着话就往外走,昌祥赶紧让招娣拉住半吊子,急急道:“三娃,咱先商量一下。”
昌祥给半吊子学说了梁乡长的话,招娣沉不住气,插嘴说:“这么多候选人,咱能选上吗?现在人都灵,都想当官哩。”
半吊子声音小不下来:“千万别信梁娃子的话,咱村的情况谁不清楚?候选人只有五个,公路边的疯子、顺良,南巷子的社军,北巷子的丁丁,西门口的黑蛋,还有谁?就这几个毛毛贼么。”
昌祥瞪着眼问:“我咋没听说?”
“今早才报上去的,你当然不知道了,我也是刚听说的。别怕!是村委会乱报的,你想想,社军是谁?实足的一个神经病,当了半辈子农民却不会种地,每料庄稼都得了黄疸肝炎一样,还想当村长?丁丁穷得买盒烟都没钱,务弄果园贷的款,信用社成天追着要,猴急了,想当村长发财哩。黑蛋又是啥东西?开了一年出租车就翻开花花肠子了,不到三十岁个娃么,做村长梦哩,门都没有,没人选他。只有顺良差不多,可到现在没见他有啥行动,连一张白纸也没给选民发过,能选上吗?能选上个毬!真正的竞争对手还是疯子。别听梁娃子蒙人,十五个候选人?哄鳖哩!”
“经你这么一说,嫂子心里松泛多了,就说钱还白送了不成。”招娣马上起身去泡茶。
昌祥还是无精打采,焉焉地说:“可我还没有候选资格。”
“真正的候选资格是用钱买来的,哥哥,到现在这个份上,八千多已经花出去了,就别心疼五千。我的意见,给梁娃子拿五千元,只要他接了,别说给个资格,村长就是你当了。”听半吊子的口气,就知道是根老油条。
“又要花钱!”招娣从厨房提水出来,着急得声音都变调了。
“嫂子,别挡我哥的财路,说实在的,我没有资本,不然也想竞争呢。”
昌祥发了烟,两个人点上,几杯茶喝下去,商量定了。三娃继续出去打探消息,有新情况马上回来研究对策。昌祥今晚去见梁乡长,至少送五千元。
“二千元行不?”招娣还是心疼钱。
“这是在办正经事,不是卖萝卜,嫂子,商量什么价呢?你知道疯子送了多少?万一比他少,咱的钱是不是等于白撂了?听我的没错,一次投资,多年收益,多划算的生意,还犹豫啥哩?”半吊子既反驳了招娣又让昌祥铁了心。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昌祥让招娣去信用社取钱,叮咛全要一百元面额的新票子。招娣在房子擦擦抹抹了半天,又去里屋转了几圈,昌祥催了好几遍,她才慢腾腾出门去。
晚上月光清亮,昌祥却在心里骂,嫌月光太亮暴露了自己行踪。招娣催他快走,“咋这么没出息?”昌祥把一沓硬梆梆的票子揣在身上,出门低着头走。招娣追出去喊,“去偷人吗?咋看你都像个贼!”昌祥又停下来,“你别管,有本事你去。”招娣反身关了门,心里想,“当个官咋恁难的,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动这个心思就好了。”
下来的几天,昌祥心里踏实了,有了候选资格,加上好人缘,十有八九当定了这一届的村长。坐在家里,两口子只等着投票日子来临。
招娣掐着指头给昌祥说:
“离初八还有两天。”
昌祥高兴,说:“去把三娃叫来喝一口,正是关键时候,喝完让三娃再出去打探一圈。”
“喝啥酒么?省点儿钱吧,都花了上万元了,还让人心里不瓷实。”
“你知道个啥,正是用人的时候,马虎不得,快去叫人。”
招娣不情愿,还是准备出去,拍打了一下袖子上的灰尘,问:“你当了村长真要用三娃吗?”
昌祥一直在竹凉椅上躺着,慢声慢气地道:“他娃,等着吧,那人的心比锅底还黑,咱不敢用。”
初八的日子临近了,招娣却急忙进门说:“看见疯子骑着摩托还在跑哩。”
昌祥心里又突突起来,三娃风急火燎地进门来,受了惊吓一样大叫:“哥,瞎啦!刚才梁娃子让县上来人带走了,换届的事,恐怕得耽搁些时日了。”
听了这话,昌祥软在凉椅上起不来了。
作者简介:林喜乐,陕西富平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小说见于《大家》《滇池》《草原》《小说月刊》《北京文学—精彩阅读》《蓝色高原》《延河》等杂志。出版短篇小说集《顺阳故事》,长篇小说《解冻》《客居长安》。现供职于陕西省国家税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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