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母亲四十岁/周以耕

文/周以耕

这年母亲四十岁

小孩子盼过年，会有大鱼大肉吃。1960年春节，母亲把凭票供应的6两肉(每人2两肉)和一条鱼用纸包着挂在屋檐口风吹晾晒，我猜不透母亲的用意。成年累月没有尝到鱼肉滋味的姊妹俩像馋猫似的每天盯着它，让味蕾反应生成的口水不断地往肚里咽。

正月十一那天，母亲起个大早梳妆打扮，催我们早早起床穿上新衣服，破天荒地让我们每人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母亲告诉我：今天是她四十岁生日，要我乖巧些，吃完面条带着妹妹出去玩，一会儿亲戚来了，要懂礼貌，见到来客要晓得叫人。整个上午母亲忙里忙外，柴火旺烧的锅腔上，架着的铁锅油烟四起“嗤儿拍、嗤儿拍”地作响。一时间，美味弥漫，香气扑鼻。红煮鱼，煎坨粉，慈姑烧肉，茶干炒芹菜，黑菜豆腐汤，摆满一小桌。中午，舅舅、大姨、两个姨姐和我们哥妹围着桌子祝贺母亲生日快乐! 母亲异常兴奋，故意说话打岔，让不丰盛的菜肴省着留给客人吃。

这天，不仅是母亲的出生纪念日，对母亲来说还具有特殊意义。三十岁在娘家由外婆操办母亲的生日，婚后四十岁本应在婆家享受生日的快乐时光。如今父亲因政历问题被劳教，母亲在只身领育两个幼仔的背景下自己为自己庆生，这是人生的重要节点，面临这样的境况未免有点让人心酸唏嘘；父亲离家的三年，家中失去固定收入，母亲没有正式职业，又遭自然灾害，霜打雪夺，母亲硬是凭着勤劳的双手，坎坷不堪地死撑活挨终于挺过来了。一家三口人还活着，两个伢子已渐渐长大，与不幸人家相比已是天大的幸运。艰难岁月历练后的战果来之不易，世上还有能比这更值得母亲骄傲、值得母亲庆贺的吗！

母亲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但整洁合身。掩耳的垂发被梳理得乌光发亮，白皙的脸庞透着红光，黛眉杏眼连动着微张的红唇，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竟是如此的美丽动人！满脸的笑容掩饰了像藤蔓爬上脸的岁月沧桑；屋内热闹的氛围，一扫父亲离家以来笼罩着我家的阴霾。这一切都是母亲的用心所在，彰显了小城闺秀的内在气质和不向困难屈服的刚毅个性。

公路管理站收购碎砖碎石修公路，母亲买来一根竹扁担和一副竹兜子。零砖碎瓦成了我们母子俩眼中的宝贝，我将拾到的砖头往母亲挑着的担子里放，走不了多远扁担压弯了，母亲喊着“吃不消”。后来，干脆放下担子，我们母子一同捡拾路边的砖头瓦块，集中放一处。聚集成山了，再由母亲一担一担挑回去。没有破损的整砖码在一处，每块可以卖二分钱；两块半截砖拼起来卖一分钱；剩下的残砖破瓦，用铁锤砸成砖籽按立方卖给公路管理站。

路边荒地的零砖碎瓦拾光了，城市小河成了我们转入的新战场。小河里的水不深，我光着屁股蹚在河水中摸砖头，母亲弯着腰一路捡拾我从水中扔上岸的砖疙瘩。碎玻璃，锈铁皮和破瓷片时常对我的小腿和光着的小脚造成伤害，挣到钱的诱惑已无暇顾及这些小伤小痛了，对其产生的危害更是无所畏惧。纯真烂漫、童趣无限的八岁小孩已被现实生活大染缸染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亡命徒。

摸到整块砖或城墙砖虽然沉重搬不动，但心里总是喜滋滋的。运气好的时候摸到螃蟹、小鱼、小虾还能给全家带来一顿口福，母亲也会喜上眉梢。

晚饭过后，路边昏暗的灯光照耀着行路的人们，也照耀着我们母子俩砸砖头的工场。我和母亲分别坐在小板凳上，躬着腰挥着铁锤砸向大块的砖，挥起落下，一下、两下、坚持数下，坚硬的砖头总会被砸得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大砖头被砸碎的过程让我联想起现实生活的困境就是一块坚硬无比的大砖头，只要我们握紧拳头，坚持不懈，定能把压在我家的困境砸个稀巴烂！想到此，一下子浑身来劲，手中的锤子砸得更凶，挥起落下的速度更快，恨不得把横在面前的一堆砖头一下子全部砸得粉粉碎碎……

收购人员要验方计量了，精明的卖家总是选择一块中间凸起，四周凹的地块堆放砖籽，赚了中间凸起的空间。母亲却不入眼，总是用铁锹吃力地把地块铲得平平坦坦才堆放砖籽。有人说母亲真傻，该赚的不赚，自讨苦吃。母亲在背后却对我说：“做人要诚实，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人穷志不能短。一时贪便宜，终身被人瞧不起!”

家中的窘境，我已推迟了上学的年龄，荒废了宝贵的年华。四姨姐看不下去了，偷偷背着母亲领着我到县实验小学报名，接受了入学面试。

母亲知道我要上学，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应该让孩子上学了，不然，儿子就废掉了；忧愁的是上学要花钱，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里外一翻母亲的负担更加沉重。

一头是沉重的生活负担，一头是儿子的未来前途。儿子面临着人生的分水岭，孰轻孰重，母亲心如明镜。困难可以克服，光阴不可倒流，母亲咬咬牙，决定让我上学。母亲用旧衣服裁裁剪剪拼成一块布料，拿着针线围着枣红的灯火轻轻地、细细地将母爱、浓情、希望、未来，通过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地缝进我的书包里。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兴致很高，把我叫到身边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户人家，大人小孩饭后出门嘴唇都是油光光的，邻居问：“你家今天又吃大鱼大肉啦？”这家人回答：“是的！”邻居感到奇怪! 现在大家生活都困难，“五脏庙”都填不饱，天天吃鱼吃肉可能吗？众人疑惑!有一天在吃饭的时间，邻居们突然推门走进这户人家，只见全家人喝着稀粥，就着咸菜，旁边放着一盏油盅。邻居这才明白，这家人出门前都在嘴上抹了油，外出没有寒酸样，后来邻居们都很钦佩这户人家。

第二个故事：一个小孩，一会儿拿人家一根线回家，妈妈高兴；一会儿拿人家一根针回家，妈妈夸奖；小孩长大了偷窃成瘾，偷盗的东西价值越来越大。一次偷窃被主人发现，一时惊慌，他顺手把主人给杀了，被官府査办，押赴刑场就地正法。小偷向行刑人请求见妈妈一面，行刑人同意。妈妈来了，小偷提出要喝妈妈最后一次奶。儿子在临终时刻，妈妈哪能不满足儿子的最后一次要求。妈妈解开上衣，儿子悔恨交织，泪水满盈猛地一口咬掉妈妈的奶头子。小偷被处死了，妈妈后来也疼死了。

这个故事吿诉人们，桑树条子从小育，小孩子从小要走正道，发现小孩子不良行为，父母要及时教育。小偷恨妈妈没有对他从小教育，而是肆意放纵，才酿成如此大祸。所以，要妈妈跟着接受惩罚。

这年，母亲四十岁。在我人生的起点时，用两个故事对我启蒙教育。故事的寓意、母亲的用意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深远而漫长地影响着我的人生。

（母亲生于1921年农历正月十一，卒于1994年农历腊月十一）

谨以此文纪念母亲诞辰一百周年！

主编会客厅

【公告】来吧，运河儿女！

（点击链接进入浏览）

请加“主编”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