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高 :凝视故乡

作者:马明高 
01
坐在了老家窑洞里暖暖的土炕上,我的心就踏实了。
今年,我决定在我老家的老院子里陪我的父母过一个春节。
我的父亲已经八十三岁了,我的母亲也已经七十二岁了。他们一直舍不得离开我家的老院子。父亲就是到城里我和妹妹的家里住,也大都不过夜,叫我们迟早也要把他送回去。他对老院子放心不下。即使母亲到我们家里住下也超不过五天,父亲就给我们打电话了,说还不赶快把你母亲送回来呢!母亲更是如此。她更是放心不下自己在院里院外种的那些菜。尽管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老人家在我家窑洞的前面,还有院外东面的空地里,刨刨砍砍,平平整整,种上些西红柿黄瓜、白菜茴子白,还有玉米豆角之类的东西。没有想到却一年比一年长得茂盛。常常是自己吃不了,打电话叫我们回去拿。我一月十天的有空儿就回去看看他们,经常就是满载而归。小时候,我家的这老院子里挺红火的,我的老爷爷,两个爷爷,父亲和二叔、三叔都孩子们不少。我家四个,二叔家五个,三叔家三个,四世同堂的一个大家族。后来,老爷爷去了,二爷爷去了,奶奶去了,爷爷也去了。再后来,三叔家在村里盖下新院子,离开了。我家在村里盖下新院子,弟弟也搬出了老院子。然后,我们这一辈娶的娶、嫁的嫁、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都离开了老院子。就剩下我的父母、二叔二婶,还有二奶奶守着这座老院子。这几年里,二奶奶离世了,二叔也离世了。二叔的最小的儿子在太原钢铁厂上班,媳妇生下孩子了,二婶也跟上看孩子去了。这样,就剩下我的两位老父母独守空空的老院子了。每年过春节,都是腊月二十八九,我送回过年的东西看看老人们。正月初二姊妹四个都带上孩子们回老院子里聚会,给老人们拜年。好在我的弟弟还在老家的村里住着,大年初一都是他们和老父母在一起过。
今年腊月二十三,是二婶的七十岁生日。伯属弟弟明卫带着二婶、媳妇和孩子回来,在老家的老院子里给二婶过了七十,定下过了春节和元宵节再回太原。因此,我也决定带上妻子和孩子们,回村里在老院子里和老人们在一起过一个节。
02
除夕的中午,我们细细致致地打扫了院子,贴好了对子和喜帖,就开始在院中心摆火楼了。明卫弟弟早早地准备好了摆火楼的块炭,压柴和引燃用的软柴。母亲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说这个院子里好几年没有摆火楼了,今年好啦,有火楼啦,有了火楼也就红火啦。我的心里喜滋滋的,和明卫弟弟干得更欢实了。以前,每年的火楼就不用我们操心,大都是二叔摆的。二叔是个细致勤谨的人,在世时在煤矿上当工人就每年被为劳动模范,退休后也闲不住,把这个老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如今他不在了,院子内外就怎么也没有原来齐楚了。我边摆火楼,边问母亲,怎么不见二明哩?二明是我弟弟,一年四季在外面开大卡车给别人打工。去年给侄儿结婚成了家,今年又添上了小孙孙,日子能不紧吗?肯定是忙,但也不能忙得到除夕了还不见人影呀!母亲喜悦的脸立刻就拉长了,摆摆手说:快,不能听了,人家两口子忙得今前晌才来。我说忙甚哩?还能忙到这会儿。母亲说:快过年了,他二连襟子家才出了大乱子啦!两个儿子在煤矿上二班,黑间十二点下班了,借了个车开上往城里赶,和迎面上来的大卡车撞了,哎哟哟,他们车上坐的三个人都死了,两个儿子都是结了婚没几年,孩们才两三岁,噌地一下就都没有了。二明家妻姐姐气得都晕过去了,也住了医院了,至今还不敢告那两个儿媳妇和孩们哩,昨天才埋葬了,二明家两口子帮忙忙得今前晌才回来。听母亲说完,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凉了下来,满怀欢喜过大年的喜悦心情很快就不知减弱了多少。这人世间为何什么时候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摆好火楼,收拾完东西,闲着无事,我们就走出院子,想到周围邻家院子里看看,还有几家在这个湾子里过年。我们家住的这个地方,叫崖湾,西边挨着的是兑镇镇政府办公的旧楼旧院子,东边挨着过去的兑镇转运站,下了坡子就是兑镇的汽车队。顺着铁路走两三里路,就是从明清到民国以至改革开放初都热闹非凡的兑九峪古镇。我们小的时候,这个大湾子里住着近二十户人家,大大小小有四百多口子人,占了俺后庄村的六分之一。大的院子就是溜虎家院子、俺家院子、孔生家院子、虎生家院子、亮生家院子、京拴家院子和转运站的家属院子。那时候可红火啦!我们几十个孩们放学了,星期天和放假了,经常爬到寨子山和变电站的山地里玩打仗,在溜虎家院子里和俺家院子里玩演木偶戏和放映电影,还起名为崖湾木偶剧团和崖湾儿童电影制片厂。我后来高中毕业后,在我们县的文学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处女作《彩色的童年》,写的就是这些事儿。那时候的崖湾整日里鸡鸣狗叫,男欢女笑,大槐树底下有坐在一起吃饭聊闲话的人们,上坡拐弯的路上经常有人行走,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勃勃生机。如今,这么一个大的湾子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的一两阵人声和零星的几点鞭炮声,更衬托出这么个大湾子的冷清与衰落。
我们从崖湾的最上边一个院一个院地看着。最起头的是金喜家的院子,没住一个人,蒿草长满了院子,连对子也没有贴。接下来是我大姑家,前几年我大姑去世后,孩子们就再也不回来了,也是满目荒凉。下来是亮生家,去年亮生家父亲去世了,就他妈一个人住着,亮生为了孩们上学早就到城里住去了。明卫告诉我说前几天回来接上他妈到城里过年去了,老人家不想走也没办法。过来是京拴家,是京拴家儿子住着,正在忙着贴对子。下了坡坡,是玉花家,也没有人住着,但还有人贴上对子了。过来是金锁家,他儿子住着,门锁着,不见人,对子已贴好了,还摆着个小火楼。明卫说估计是去他父母家里去了,他父母现在在虎生家院子住着。再过来是王玉成家院里,他前几年就离开人世了,现在是他姐姐在这儿住着。见我们进来了,忙打招呼让我们进屋里坐。我们说不了,她就告诉我们说早就不想在这儿住了,没办法,她们村被采煤的都挖空了,都塌陷裂缝得不能住了,镇上倒是给搬迁的盖新楼了,也交了钱好几年了,就是完不了工住不了,都六十多岁了,也不知道甚时候能住上楼。
我们从玉成家院里出来,经过大槐树来到郝孔生家院里。好大的一个院里就住着一个人。他胡子拉碴的,正踩着杌杌在贴对子,是个外地人,我们不认识。孔生家院子的隔壁是明光家的院子,原来住的他父母和弟兄两家,现在一个人也不住着,窑顶上和院子里都长满了蒿草。原来,从他窑后壁有条上山路,能上了上面山上的变电站。现在塌倒得几乎都成了直崖山了,更不要说有路了。
下了大坡,东面就是崖窑,崖窑下面是刘二保家和老五成家院子。崖窑上早就不住人了。刘二保家更是塌倒得不成个样子了。只有老五成院子还有些人气,是京拴家老两口在这里住着,正在嗞啦嗞啦地炸油糕,红对子已经贴得亮亮堂堂。出来就是溜虎家院子的窑顶上了。这个院子四四方方,是崖湾里最大的院子,也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院子。二狗、溜虎、免兔、二虎和明光,我们的年龄都差不多、每天都在这个院子里天黑了还不回家。院里有他们的伯属爷爷张老七,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躲洪灾逃荒到这里的,高高大大的身材很威武,说话骂人都是嗓门极洪亮。有在水峪矿上班的临县人张福官,也是一大家子。有从如来村搬来的宋学荣家,一 大家子就凭他在供销社上班养活。有从西面子迁来的徐三溜家,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靠他在粮站上班养家。老人一-辈子勤恳劳作,退休了,还和三儿子承包了上河里的菜园子地,种菜卖菜。溜虎家和兔兔家就不用说了,也都是两大家子。可如今,这个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不见,院门紧紧地关着。我从窑顶上走过去看了看,对子倒是贴上了。明卫说前几天还见住着一个人,听说是外地人在这里租房住的,不要房钱,只要把院子看好就行了。
从溜虎家院顶边上的那棵大槐树拐弯走过来,就是我们家院子、张福喜家院子和虎生家院子。张福喜家院子一年四季紧锁着,不见有人。金锁家老两口现在在虎生家院里住着,儿子们正说笑着和他父亲贴对子。
我们三家的窑顶上面是一个大山头,叫南寨子,上面也住着几户人家,就是从虎生家对面的坡路上上去的。如今,早已坍塌成断崖山了,早几年就无路可走了。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我高考落榜了想自学成才,每天早晨到寨子山上图安静读书背书,每天中午到寨子山上的高音喇叭下听广播里讲陈琳英语,都是走的这条大山坡路。现在,站在这断崖坡上俯瞰崖湾东西两边的旧镇政府大院和旧转运站,破败不堪,老旧灰暗,不见人影,只见堆满了破旧杂乱的废纸废塑料和烂酒瓶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品堆放场了。再回头望这苍白破败的崖湾,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凄凉。那几家新贴的过年的鲜艳对联,更映衬出了这些院落的残破与颓败。
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祝福》里的一段话:“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今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声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今天倒是天空晴朗,阳光灿烂,但却越发地凸显出了山村的苍白与破败。过去那种过年的景象再也找不回来了。不知再过十几年,这里还能有几户人家?还有没有人家?想到这里,我的心里越发的凄清悲凉……
03
大年初一早晨,我们早早就起了床,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我就把昨晚准备好的鞭炮系在一根长铁丝上,点着一支香,开了门,要放开门炮了。我这几年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小时候胆大了,小心翼翼地用那亮着红光的香头一碰鞭炮从红油纸中探出的细头儿,刚听见有的响声,就急忙把铁丝伸出去,鞭炮就啪啪响了起来。不一会儿,二婶家门口也响起了咚叭咯叭的开门炮声。
我和明卫就在院中心开始点火楼了。他拿打火机从下面燃着了引燃的软柴,我就急忙用秸扁扁一下一下地扇火。不一会儿,火楼就呼呼呼地烧起来了。一阵浓黑的烟冒过后,整个火楼就变得火红,把整个衰老残破的院子照得红火通明。
这时,我们才听见隔壁院里和远处响起了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孩子们也都起床了。我跟着母亲把枣山花馍供在上窑东西两边的天地爷、土地爷神龛里,点上红蜡烛和三支香,然后回窑里把灶君爷面前的红蜡烛和三支香也燃着,供上如意花馍。接着又到院门东西两边的门神爷神龛里供上枣山花馍,点着蜡烛和香。随后又把财神爷、观音爷、床神爷等等一一恭恭敬敬地进行供献祭拜。
饺子昨天晚上边看春节联欢晚会时都已经包好了,都在那秸扁扁上静静地卧着,上面盖着薄薄的笼布,以防它们变硬。母亲和妻子先是开始焯凉菜、调凉菜,然后是炒热菜,都做好上桌了,才把已经用锅蒸好的碗子肉从笼屉里拿出来,扣到碟子里,摆上了桌子。这就叫喊我们吃饭了。孩子们却一动不动,或抬头看电视,或低头摁手机,叫上几声,这才懒洋洋地过来了。
想起我们小的时候,总是早早地盼着过年了。初——大早,总是起得比大人们早,抢着要去放开门炮,放两个双响炮就急忙出来跟大人们点火楼了。点着了火楼,这才开始在院子里又蹦又跳,玩耍着放鞭炮了。那时候总是觉得鞭炮少,根本舍不得把那一串一百响的炮仗噼噼啪啪地一次放完,而是把它一个一个地拆下来,放在新衣服的口袋里,围着火楼放鞭炮,看谁放得好,看谁胆子大,放得妙。有的手捏着爆仗,点一个往天上一丢。刚一放手,就听见头顶上空“啪”地一声脆响,仿佛是谁用无形的鞭子朝着深蓝色的天空抽了一鞭。马 上,村前村后的什么地方就会跟着响起一个回声。大伙就嗷嗷嗷地拍着手叫好;有的把炮仗插在墙缝里放,爆炸后半响,墙缝里还会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有的在平滑的烂泥里插一个炮仗,一声炸响之后, 烂泥里就会开出一朵暗红色的坑花;有的把炮仗放在铁皮桶里放,听到的是一声闷头闷脑的炸响;有的还把炮仗放在一个破碗下面放,一声炸响之后,连那破碗儿都兀自向上一跳,怪逗人的。还有胆子大的敢手捏住炮仗末端直接放,用烟头一点,把头扭到一边,闭上眼睛,听见耳边啪的一声炸响,睁开眼一看,手中的炮仗不见了,只留下两指头炮仗炸后的痕迹。大伙儿问他疼不疼?他嘿嘿一笑说有点麻,过一会就好了。大伙儿都摇头说不敢。不过,那时候的鞭炮是用硝粉做 的,没有现在的威力大,好像都是用炸药做的。还有的比本事大小,把炮仗放在地上的水边放,这就看谁在时间的火候上拿捏得准。扔出去的早了,炮仗的捻线就会被水浸灭;扔出去的晚了,炮仗只会在空中炸响;只有不迟不早,炮仗才会在入水的那一刹那炸响,并随着响声溅起一团纷纷扬扬的水花。炸声响后,清亮的水面上还会冒出几个怪模怪样的小白泡,泡里含着青色的硝烟。我记得小时候总是把小口袋捂得紧紧的,十分心疼已经放了的鞭炮。那些早早就放完了的孩子十分后悔,总是踮起脚后跟,紧跟在有鞭炮的人后面,求人家给他一个, 就一个,明年肯定还你两个,不像现在的孩子们这样不喜欢放鞭炮。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对爆竹发怵了,总是不想去放。不过,现在城里的人燃放鞭炮也太随意太任性了,从午夜十二点开始就炮声隆隆震耳欲聋了,放得人心里十分麻烦。
吃完早饭后,我弟弟、弟媳,还有侄儿、侄儿媳也给老父母拜年来了。一会儿,我三叔也来了。三叔老得好快,满脸疲惫的,腰也有些弯了。我递给他一支烟, 问道现在做什么呢?三叔燃着烟,说他在柱濮的一个煤矿上给人家看门,效益不好,工资老发不了,还紧得很,很少能回来,腊月二十八才放了假。一会儿,明卫也过来了。隔里西院里京拴家婆姨和东院里的金锁也进来坐了。大伙儿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吃花生,就聊起了村里的事情。我问三叔咱村里现在住的有多少人?三叔说,咱本村的人没多少了,能跑能动的都刮了,剩下的就是老的和小的。高中都搬到了城里了,孩们一上高中,就跟上关照去了。这会儿的年轻人都想通了,反正上高中要进城,不如让孩们从上初中、小学和幼儿园就进城,城里的学校质量高嘛,凡是有点办法的都进城了。京拴家婆姨说,现在咱村里的十有九家是周围村里的人、杏野、黄文、沟北、后沟、原家庄这道沟的人就不少。也不是想来咱村里来住,没办法呀!孩们要上小学、初中哩,村里早就都没学校了。咱村是集镇呀,有初中有小学,这不就都到咱村租房子住了。
我想也是。在过去,学校、寺庙和新中国成立以后村里的卫生所,那都是村里的文脉和灵魂啊!过去的人叫老师和医生是“先生",寺庙里的和尚道士念经修道,也都是多少有些文化的人。过去,大队或村委会大都在村里的学校里办公,这样,党支部和村委的核心也在学校。现在,这些村里都没有了,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也都进城住了,村里不就断了文脉和失去灵魂了吗?这样的乡村能不颓废和衰败吗?
金锁吸了一口烟,说活成人都难哩!外村里的人,住在咱村里也是辈低三分,受人小看哩!租住的人家的窑洞,房东进城了,邻家这也不行,那也不能,唉,没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哩!
看人家金锁哥还咬文嚼字哩!京拴家婆姨年轻时就活泼、爱说,接过话来就说,也不能都怨咱村里的人,那些住在咱村里的外地人也不自重,是光害不拾掇,知道不是他的村里,根本不讲究,乱倒垃圾,乱倒汤水,还有乱扔屎尿,大过年的,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三叔笑了笑说,你说得对哩!你听咱村新上任的书记、村主任说吧,咱们村最突出的问题就是脏乱差,走路都能踩上屎,特别是那些小巷小道里,尽是乱扔的塑料袋,里边装得甚好东西哩?大家都知道,装得家里人拉下的屎和尿!真的,不是人家村干部们说,我都踩过好几次哩,外村人真的孬哩!
三叔说的满窑洞里的人都笑了。
我母亲说,不过,也不能都怨人家外村里的人。你们本地人都把茅厕都上了锁,看得比甚也紧,人活在世上要有进有出哩呀,人家没有地方出和拉,不往小巷小道上扔往哪儿扔?
三叔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说为甚要锁茅厕哩?过路的和临时住的外村人是光拉不淘茅厕呀!过去种地的人多,大粪是个宝,掏大粪的多得多,茅厕甚时候都是光的。现在没有人种地了,都刮进城里了,连掏大粪的人都寻不下,花上大价钱也找不下。再说了,你掏出大粪来也没去处,不种庄稼了,你把那东西倒在人家地里,人家让你哩?你掏出来倒在村边河滩里,镇上也不让你,说你是污染环境破坏生态哩,还重罚你款哩!现在挣钱又不容易,村里留下来的又都是老的老、小的小,还要年轻人养活哩,到哪里挣钱去?不锁那茅厕能行吗?
一直坐在炕上不说话的老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声,说都是现在的人懒得不想动,把人生活的循环都打破了。唉!
我看着老父亲点了点头,从心里觉得他老人家说的有些道理。
金锁吸了一大口烟,说俺哥说得对哩!人在世上活着的循环都破坏了,要不怎么现在的人都不耐啦?光咱们崖湾里的人,去年没有了的有多少?上头亮生家大老守明走了,下头免兔家大二小也走了。京拴家婆姨说山上的徐三溜,刚听说有了病,还没几天倒走了,人就是不耐。
三叔接过话来说,老徐还算耐的哩!他家大狗的媳妇才死了几年?二狗家媳妇也没了,得的是甚肌肉萎缩,胳膊和手瘦得都快没有了。不知道怎的了,人都尽得的些怪病。
说得窑洞里坐的大人们心里都凉凉的,不说一句话,窑洞里只有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宏大声音。孩子们都被冯巩和徐帆演的小品逗得哈哈大笑……
我也看着电视上重播的春晚节目,心想:冯巩和徐帆说的对着呢!城市和农村的天壤之别,就在于一个是馒头,一个是窝头。而人都是有生存的欲望的,所以都到城市里抢馒头去了,只有没有能力抢得到馒头的,就只能在农村里啃窝头了。
04
吃过午饭后,闲着无事,我和妻子到兑九峪的老街上逛了一圈。从兑镇福字照壁的老东街到后庄村的三眼桥、兽医站拐把子,大都是关着门挂着窗板,仅有几家的门开着,门口摆着人们出门走亲戚用的年货,都是用五颜六色的纸盒包装得精致的礼品。妻子看见一家开门市的熟人了,笑着问道,忙哩?那女人笑了笑说,不忙。其实也真不忙,因为买东西的就没几个人。整个四五里长的老街上,就不见几个人。我看见好多家门市商店的窗板或门板上贴着小长方块白纸,上面打印着门市出租和手机号码的大小黑字。十几年前,我和妻子在兑镇小学住的时候,兑九峪老街多红火啊!大年初一的午饭一吃,不仅逛街的多,而且敲锣打鼓准备闹红火的人们早已扭起秧歌了。没有想到才十来年的时间,就变得这么冷清和萧条。
从老街上回来,进了家里,见孩子们还在看电视和玩手机。电视里还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里的节目,正在播那个陕西的华阴老腔。那姑娘正放开嗓子吼着:“太阳托出个金盘盘, 月亮升起个银弯弯。天河里舀起一瓢水,洒到天上满天星。”那老汉用老砖头拍着木板凳吼道:“周秦汉,几千年。圪梁梁,土源塬。老百姓盼得是日子甜。华阴老腔一声喊,让故乡成为长寿的地方。”
是啊,要想“让故乡成为长寿的地方”,就得要把乡村好好地建设好。我总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们搞城镇化建设没有抓住事物的本质和核心。不是说城市化、城镇化不对,而是非常正确,但重要的是路没有走对,本末倒置了。不应当把学校、卫生所等文脉和灵魂都从乡村里连根拔走,而把城市建设得超级豪华,把乡村里的人们逼到集镇,把集镇上的人们逼到县城,县城里的人们追到省城,省城里的人们挤到了北上广。北上广和城市是越来越超大,广袤的乡村却越来越衰败、落后和消亡。真正的城市化、城镇化是应该像西方好多现代化国家一样,把广大辽阔的乡村、集镇建设得像城市一样现代化,水电暖气等基础设施都到位,学校、卫生所和居住条件也美好优越,让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喜欢和愿意到广阔的乡村里去,真正让“农村成为广阔天地”。不能把“馒头”都堆在大城市,而对广阔的乡村里却连“窝头”也舍不得扔,让乡村从中国大地上渐渐自行消失。要是如此下去,怎么能“让故乡成为长寿的地方”呢?
原作发表于2016年正月初六
散文原载散文集《时光缝隙里的忧伤》,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

作者后述:

这是我2016年写《故园风物》一书时,在老家后庄村的情况。前几天,我又回了一趟村里,比四年前好多了。但是,环境变得再好,可惜就是人越来越少,更不用说年轻人了。乡村里,没有年轻人和孩子们,能有希望吗?嗟乎,我的故土我的家!

年味儿

冯玲

点分享

点点赞

点在看

(0)

相关推荐

  • 紫葳科:炮仗花

    新年即景--炮仗花 川    雪 形似炮仗花色艳, 柔弱身躯善攀援. 不惧寒风自在笑, 装点大地迎春天. 新年伊始,紫气东来.寒冷的冬天,在南国的大地上,盛开着一种艳丽的花朵--炮仗花. 炮仗花,别名 ...

  • 【首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大年,那挂炮仗/赵韶伟

    童年时,春节这天,当是最开心幸福的.能吃上三百六十五天里最极品的美味,穿上崭刮溜新的花棉袄,再燃放一挂大红鞭炮,打着剪步满村里蹿来跳去.过大年的感觉,让我们这些不谙世音的孩子兴奋异常. 平日里娃们的玩 ...

  • 一点就炸的“炮仗”花,一串鞭炮一串红,噼里啪啦开花200天

    立冬有几天了,离春节就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了.过得也太快了吧.过年的时候我们都爱图个热闹.喜庆.噼里啪啦放放鞭炮.不过,现在过年,已经不提倡放鞭炮了,那就在家里养一盆炮仗花吧,就像挂着一串串的小鞭炮, ...

  • 不如归去,乡村已入旧年

    不如归去,乡村已入旧年 注:这篇文章原文经黄帅兄帮忙修改后发表在了<中国青年报>( 2019年01月31日 02 版)(附文后) 时日已进入五九,冬天的严寒似乎在收敛着它的威力,太阳投射出 ...

  • 三婶的故事(原创)

    你来晚了,戳蓝字一键关注散文精选大全 文:张晓林 (点击下方音乐结合一起读文章哦) 那年冬天,隔壁村的戈大爷不知道从哪弄回几个四川女人的消息一下在村里传开了. 我爷爷东挪西凑花了三千块给吊儿郎当,不干 ...

  • 遇见花开‖ 这一串串鞭炮似的花,成功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前两年,第一次从东莞植物园南门进园时,沿路一排藤蔓植物上盛开着橙黄色的花儿,连串的开,很是状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花,或者说第一次注意到这种花,赶紧手机识物,补充知识,原来它就是--炮仗花. 现在每 ...

  • 马有林| 故乡的风景

    故乡的风景 Table qing in Xining 作者|马有林(青海) 主播|艺心 点击以上音频聆听 仿佛是梦,情景感知联想 黄河的涛声依旧如故 麦子的清香弥漫思念 一首热烈的花儿漫上心头 出门打 ...

  • 【马永清】故乡的记忆

    文\马永清 故乡的记忆   记忆的碎片中 老鸦关是故乡最美的河 屋后的白杨树直入云宵 常常看到月上树尖 充当着古时候的摘星楼 肩挑的水桶 发出节奏的声音 挑一担泉水 养活着农人 黄土地上书写着爱情的诗 ...

  • 【马永清】故乡的春天

    文\马永清 花香醉春俏三月 娇艳的腊梅 翩翩起舞了一个冬季 绽艳在斗寒傲霜里 用温馨的爱 痴情的心 把春天 交给了迎春花   在微风和煦里 庭院.楼前.河畔 一朵朵迎春花 精心呵护着春天 田野.山梁. ...

  • 【山西】马明高丨散文/柔软的精神舞蹈,是你生命的魂

    作家新干线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简介 马明高,1963年8月生,山西孝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夏衍电影学会会员,中国台港电影研究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影 ...

  • 马明高 | 温暖的情怀

    往期回顾  ·  蔡雪梅 | 高中点滴回忆 ·  扎根边疆践行责任的孝义籍"沙漠种枣人"--李鹏 作者:马明高 1 见到杨郁兴老师,好亲切,好高兴. 杨先生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往 ...

  • 【名家名作】| 马明高:写尽女人的坚忍、沉默、醒悟、颤抖与疯狂

    写尽女人的坚忍.沉默.醒悟.颤抖与疯狂 --读阎连科的长篇非虚构<她们> 马明高 一 幸亏我读到第四章时没有放弃,尽管前面四章也写得实在恳切,但从新时期文学一起读过来的我,总觉得这些乡村女 ...

  • 马济‖在故乡,对酒当歌

    在故乡,对酒当歌 夜色微茫,犬吠声划过苍 枯水期的河流用低沉的流水声 来掩映乡村的厚重 山中百鸟,总有不怕受冻的 偶尔传来几声怪异地鸣叫 便勾勒乡村的寂寥 夜色苍茫,峰峦叠嶂的群山 总让我想起儿时母亲 ...

  • 马济‖在故乡,对酒当歌(三首)

    阿马劳次      本名马济,90后诗人,土家族,四川宣汉人,有作品在<中国纪检监察报><星星><四川文学><散文诗><延河>等发表,出版诗 ...

  • 马明高 | 半生的文字生涯(下)关于我与孝义文联的文学生活

    往期回顾  山西"焦炭王者"之争 孝义汾阳西部张姓多为北宋哲学家张载后裔 作者:马明高 七 说到文联的工作,编好<孝义文艺>,这应该是日常最主要的一个工作.我从小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