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美兰 | 生病

生  病

作者：冀美兰

那一年，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病。

那一年，是公元二零一四年。

同年，马航失事。

咳嗽，只是干咳。干咳剧烈的时候，连同整个胸部都震得生疼，脸憋得通红，眼前冒着金星，眼珠也像随时要迸出来。停下来的间歇，才发现孩子和他爸爸都紧张而焦虑的盯着我看，似乎这样等我停下来已经很久了，然后又是忙不迭的递水，又是抱怨我平时不懂得珍爱自己。

去到医院检查，结果并不让人豁然，说是大叶性肺炎，又像结核。

“结核？”我追问了一句，便不能再说出一句话。做医生的爱人马上安慰我：不可能是结核的：综合元月9号才做过体检，当时一切正常；上个月还因为咳嗽拍过胸片，也没事。结核的发展不会这么快。再说了，即便是结核，按现在的医疗水平，也不是什么难治的病……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唯一懂得的：结核是传染病。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被隔离，被抛弃了一般难过。眼泪迅速浸满了眼眶。

一回到家，我就默默地自己把餐具和洗漱用品与家人分开。虽然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动作平静，没有显出半点张慌，但我的心里还是有太多说不出的感觉。爱人劝我别小题大做，不是还没有确诊吗？然而，他和孩子就是我最爱的人，我怎舍得有丝毫的疏忽，让他们因我而染病？

一只碗，一双筷子被我放在灶台的角落。我告诉孩子别动我的东西，可是那一刻，也许粗心而单纯的孩子并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妈妈生病之后主动把自己与家人分开的那种感伤与孤独。那只青花瓷碗，那双棕红色木筷也许并不能明白自己从众多的兄弟姐妹中走出来的那份或荣耀或遗弃的命运，只那么乖顺而安静地呆在瓷砖墙面锃亮的脚下，孤零零的，被夕阳的余晖涂上了一层枯黄，闪着干净而孤傲的冷光。

我又流泪了。当我为了爱宁愿把自己一分钟不等地分离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脆弱地无法把持自己。我靠在阳台的窗玻璃上向外望去，原先那种九层的高空向下瞰望的开阔与一览众楼矮的清高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陌生与茫远。那些奔忙的车辆，过往的行人，各奔西东，行色匆匆，都好像要急着避开我，还没有来得及返绿的枯枝也离得我好远，是怕被传染吗？一种莫可言状的可怕的孤独侵袭着我，我已不再是自己，我就是结核。连我都无法悦纳自己。

接受治疗的那些漫长日子，就这样无边的在我的生命里漫延。

每当夜在百无聊赖中悄悄潜回屋子的时候，爱人值夜班了，孩子还未放学回家，我便莫名的害怕。我便常常是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虽然所有的灯都打开，房间变得通亮，楼底嘈杂的汽车鸣叫声，对面饭店外人群喧嚷声依旧不绝于耳，但我仍用眼睛四下里扫描那些由于灯光打不到而落满阴影的柜子后面，桌子下面，好像某个角落钻着一个结核，正胆怯却又面目狰狞地张望着我。衣架上的衣服空荡荡地被风吹得抖动……我就浑身发汗。打开电视也不行，偶尔也有进入剧情的时候，但马上又觉得自己放松了警惕，会有什么突然袭击过来。往往这样的神经过度绷紧的时候，墙上的万年历报时了，我会惊得一下子又一阵发汗，接着就是不迭声的咳。我惊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想想生病之前，我是多么喜欢一个人在家的感觉：或者坐在窗明几净，物什整齐的家里，没有任何约束地读几页书，写几行文字，也便往往有情到深处，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的时候；或者边做家务边赶着看集电视剧，不时还发个微信，到点了，兴致勃勃地做好饭，单等爱人孩子回来；或者整理书箱衣柜，偶尔翻开那些尘封的记忆，想想昨天的故事；或者干脆慵懒地躺下来，看满屋子凌乱的东西也不想挪一下身子……我很享受一个人在家的那份清静，那份没有压力没有劳烦的惬意。

才知道，生命里的一份宁静原来那么容易被打扰。

索性还是住院吧。不想这一住竟然住到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春天欣欣向荣的来了。万物复苏的萌动似乎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欣喜。柳芽儿一不留心就悄悄挤出了脑袋，满满的窜上了柳枝儿，都那么嫩生生地黄绿着，微风轻轻拂起，柳树的腰身也变得柔软婀娜起来，优雅而矜持地荡出去再收回来。当丽日高照的时候，融融的春意就袅袅地弥满了整座小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起了母亲。虽然她离开我已有17年之久了，时隔这么多年，想起她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再会落泪，而是平静地去想一些关于我和母亲的细琐事情，想起最多的是母亲老来落寞的神情和忧郁的目光，是母亲小心翼翼地关心怀孕后妊娠反应剧烈的我的情形。即便这样，都感觉是在重温一份很久远的却永远都温馨幸福的情愫。那是一份永远稚嫩的情怀，总能在我心底衍生出许多微温的感动。

想想也是，其实每每在生命陷于低谷，遭遇挫折，意志消沉的时候，便最是能想起母亲的时候。在她那里，我似乎总能排解掉郁结内心如此多的委屈和不顺意，找到新的寄托与希冀。可现在，我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走进又一个新来的春天了。

躺在病床上输液转眼就二十多天了。病还是不能彻底见好，还说是普通炎症，叫我别担心，他们是不是合起来骗我呢？我有些灰心了。

抬起手，看着手背暴起的青筋上密密排着的针眼痕迹，还有昨天扎针穿刺之后的淤青，我黯然神伤。这还是那只流利地从粉笔盒中抽出一支粉笔来笔走龙蛇般在黑板上挥舞的手吗？还是那只抚在学生肩上告诉他“也可以把我当做妈妈啊”传递着无限疼惜与爱怜的手吗？还是那只执起教鞭恨铁不成钢狠狠敲下去的手吗？我虽然曾经有多么不喜欢教师这一职业，抱怨工作太操劳，多想放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但今天在病床上，我才觉着每天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不知疲倦地奔忙在家与学校周而复始的繁杂事务中是一件多么充实而幸福的事。那些个白天穿着高跟鞋精神抖擞而节奏明快地踱响在学生课桌之间，晚上一堆烂泥样瘫在沙发上用手指在肿得瓷实的小腿上摁出深深小坑儿的日子；那些个早晨闹钟一响便条件反射一般钻出被窝直奔厨房打着呵欠按部就班投入忙碌，然后没有半会儿歇息拉起外衣就去学校的日子；那些个冲着学生大发脾气，嫌他们怠惰不懂珍惜大好时光，对着爱人大发牢骚，说“我累死了也不懂心疼”的充斥不满的生动的日子……想起来，那是些多么真实而富有生命气息的美好时光，是些多么丰富而渡染着多姿色彩的明媚和煦的时光。可是今天，这些朴实而平凡的日子对我来说忽然就暂时性的成为了一种奢望。

是暂时吗？其实我对自己一点也没有信心。好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在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种可怕的想法一旦产生，我又变得不安和恐惧起来。太多的时候，我情绪异常低落，加上一碗一碗的中药灌下去，我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吃不下一口饭，也不想收拾一下自己，最多的时候有一个星期也没有洗一次脸，除非是去看医生，去做检查。我像一尾不幸被巨大的波浪推涌到海滩上的鱼，干涸的沙子正一点一点吸吮我生命体里残存的一点水分。我用仅有的一点精神去拿自己的症状与父亲临终前的病症做比照，但却不敢打开网页去看看相关的资料，我怕自己真的就是无可救药地得了那种大病。

爱人推去了所有的应酬与饭局，除了上班就一步不离的陪着我，陪我散步，看电视，用他笨拙的厨艺为我做我喜欢吃的饭菜，甚至煞费苦心地联系我最要好的儿时的朋友陪我聊天……然而一切努力于我来说都显得徒劳，那种可怕的疑虑反而更甚，像鬼魅一样将我心灵所有的阳光都驱散殆尽。乌云遮蔽了我的心空，黑暗暗的。日子在无比灰暗与煎熬中一天天捱过。

我把外面色彩斑斓的世界推离自己好远，用我敏感的眼光无助地打量着这个带给我的不幸与灾难。我拒绝接受来自于各方面的一切的劝慰。

护士来换液体瓶了，她动作娴熟而麻利地摘下空瓶，又换上满瓶的液体，调好输液器上控制滴数的开阀，便一脸漠然地轻盈飘去。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我能想到她一定忙于许多繁杂的护理工作。她没有时间停下来寒暄、问候，就更不用说聊天、安抚了。我能理解她，甚而有些羡慕了：那是生命与健康赋予她的忙碌的权利。没生病的时候，我不也像她一样像一只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不停转动的陀螺吗？现在想来那种累其实也承载着酸涩的却是满满的幸福。

也才知道，健康本来就是最幸福的生活体验。

想起来，陪孩子学习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疲累地上床躺下来，漫听爱人不绝于耳的鼾声，我还有心情把它录下来当作手机铃声。

想起来，孩子不听话时，我苦口婆心地教育，声色俱厉地批评，然后整装上班，满面春风地迎接一个又一个像儿子一样调皮捣蛋的学生。

想起来，总在我下班晚了回家，轻轻打开门，正忙不迭地一边换鞋一边和家人叫苦叫累发牢骚，痛斥校长东拉西扯不知别人死活开会开到那么迟的时候，一抬头，却见家里空无一人，纳闷间，父子三人抱着衣服拎着鞋子一起从卧室或卫生间冲出来，儿子和女儿便戏谑他们的爸爸匆忙间头一下磕在门框上却只能忍着不出声。结果是全家笑做一团，也便忘了满腹的怨怒。这样的幕剧虽然每次上演，但每次又都有不同的笑点。

……

想起来，是奔忙之中的充实，是劳碌之间的浪漫。那些像风一样吹过便不留痕迹的平凡而朴素的生活，现在一幕幕叠印在眼前，想起来就是温暖，感觉起来就是真实。我觉得那是些多么幸福的日子，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妻子，幸福的妈妈、老师。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审视过我的生活，现在才深切地忆起那些平凡日子中美好的点点滴滴，连同遭遇的不公，受到的冷眼，来自外界的忌恨、不解、诽谤、责难都变得异乎寻常地可爱起来。此时，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回到生病前的生活。如果真那样了，我就想首先做顿可口的饭菜，犒劳这么些日子以来为了我身心俱疲的爱人；想领上婆婆为她买那件她看上眼的蚕丝半袖衫，感谢她那次在我输液时给我削好了苹果递到我手上的关爱；我还想继续微笑着面对我的朋友、同事，是她们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那么多的祝福与鼓励；还有许多热心的医生，熟悉的邻里，陌生的过客，是这个喧嚣的世界唤醒了我对生命的珍惜。可今天，这些美丽的日子是不是正远离我而去？我还能够回到从前吗？我的心情又回到了原点。

同病房住的是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太太，她插着两根输液管，吊着的两个大瓶都在静静滴注着维持生命的液体。从她木滞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生命日趋归于平静的无奈与苍白。可我只有她一半的年龄啊，我心里有太多的不甘，这不甘叫我心生烦躁，一下子泪就又来了，像决堤一样，汪洋肆意地流淌。像这样糟糕的无法控制的时候已经有好多次了。医生总对我说没事的，说治疗总得有个过程。老太太有一次半睁着眼有气没力地跟我说：孩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话说尽了，不要着急。爱人手足无措地嗔怪我心态不好，小病也会成大病的。可是我哪儿能管的了那么多呢？我觉得自己好留恋眼前的幸福生活。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生活，命运就这样慢慢地推开我。

我就静静地看病床对面墙上的那幅画。那是一幅清新淡雅的山水画，碧蓝碧蓝的湖水依傍着渐远渐淡的青山，是那样的宁静，空阔，也是那样的清秀，辽远。然而镶着的金色边框，使山不再绵延，水也不再荡漾。这样看着，忽然就又咳嗽了，剧烈地咳嗽。咳嗽的时候。房屋也跟着晃荡，那幅山水画就夸张地变形，水起了褶皱，山体断裂又合拢……液体一滴滴不紧不慢地从液管中滴落，上面的瓶子里的液体不时地向上吐着气泡，那些气泡均匀地有规律地排着队跳出液面，不拥挤也不着急，安祥地，又是百无聊赖地，一个接着一个。整个房间里洁净的白不再显得纯粹，却显出些苍凉与无奈，对，还有空洞，虚无，甚至是压抑与寥落。我想，还是看看手机吧。看看微信圈里来自认识不认识的朋友那些丰富美好的生活、那些宽慰人的语录、搞笑的句子……可是我一下子就都找不到了。今天朋友圈里的东西很少，大都是与马航失联有关的内容。是啊，十几天来杳无踪迹的马航，徒劳无果的搜救，那是多大的事啊，289个鲜活的生命呢。我这不是还好好地躺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