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趣翁 | 时光剥蚀的故土风物(上)
【作者简介】
吴汉国(笔名:自得趣翁,孝义市人民政府原副市长)
山西孝义是我的家乡,隋朝时县名永安。唐朝初年,本邑东乡有个叫郑兴的孝子“割股奉母”,他的孝行惊动了朝廷,于是唐太宗李世民下诏,将县名改作孝义沿用至今。孝义有两个城,一个习称旧城,一个习称新城,两城相距五六里地,而今基本连成一片了。
旧城有一千四百多年县治历史,我的青少年在那里度过。新城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兴建,一九七五年县治迁入,一九九二年撤县设市。我从部队转业回来,一直生活在新城,自打父亲走后近三十年,很少去旧城了,即便因故一往,也没闲心走走看看,故土已变得有些陌生。去年岁末,听说旧城保护修复规划已获评审通过,不禁勾起对故土人事风物的眷念。春节过后,陆陆续续去了几趟旧城,踏访我生活学习过的地方,寻觅那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少年时光。
三十年前的旧城,人少车稀,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许多同城人虽然叫不上名字,大抵是些熟习的面孔。现如今,不知翻了几番的人口平地冒出,整天价熙来攘往集会一般。建国初,从北门至花楼约三里地的中城大街,多为破败的清代商行店肆,挑檐交错,檐柱林立,土路逼窄,凹凸不平。人民政府一纸号令,街道两边各划红线,锯挑檐,缩阶廊,拓街宽,铺路面,市容焕然一新。今天看到的街市,翻修改建的商铺接瓦连椽,门脸扩张至檐柱齐,货摊延伸到街面上,陋溢逼仄而热闹喧阗。
今日中城大街风貌
我家住旧城时,整个就是一篇“窜房檐”的历史。起初寄居在县巷口的大姑家,后来搬到离大姑家临近的霍尚书院,一直到百货公司相中这块地盘兴建职工宿舍不得已搬离,那时,我初小即将毕业。
大姑家临街开一爿杂货铺,后院里举一层木地板楼,东西厢房各三间。前店买卖红火,后院人丁兴旺,称得上小康富裕人家。老人们走后,四个表兄不大义和,分给老三的账房和被公经产的铺面尚有人租赁经营,后院却一天天圮废下去。
大姑家的前店( 左)后院(右)2013·05摄
我那个儿时住过的霍尚书院,是一处三进大院,打我记事起,第三进门已废,中间院房屋坍塌,形成一个巷道型院落。改革开放之初,石狮子大门改作了临街商店。前些日子去时,除去北面一间邻院的正屋山墙,十五六间老屋荡然无存;即便是我们搬离时新建的南北厢百货宿舍,也尽显破败,一半以上无人住了。怯怯地站在长院中心,耳畔里恍惚响起正窑里侯伯伯家那架一人多高的大纺车嗡嗡作响;
院的南阴地里,开一爿五金杂货店的任家两个工人,摇一架可移动的纺绳机,咔嗒咔嗒地打麻绳;还有南屋里那个叫我父亲“二叔”的同姓人,老婆带着儿子改嫁了,一个人栖栖惶惶挑一副木桶沿街卖水,有时候哼几句山西梆子,凄凄凉凉不成个调子。在这样的“交响乐”中,我和任家女儿翠兰常常溜到戏院变着法儿地白看戏,还撺掇了一些小伙伴学着演戏;爷爷给的一纸盒牛皮人(皮影)以及我制作的玻璃幻灯片是我经营“影剧院”的资本,三节高粱棒“买”一张票,不买票不能看,俨然一个“文艺工作者”,……
而今我站在这里,那童年的一份欢乐已无处安放了,老辈人和他们的栖处,连同他们的哀乐得失,也被时光的黑洞无情吞噬,只有那长院里洒下的光影如旧,看着有些亲切。在正东三间老窑连同我家住过的东北小院原址上,另起一座高台院落,这位后来的院落主人告诉我,他建这处院也二十年了,亲眼目睹几度变迁不足奇,奇就奇在大院中心那口渗水老井,无论下多大雨,始终似满非满;其它也有渗水井的院子房间进了水,这里从来安然无恙。我对这口老渗水井也有深刻记忆,倒不是知道它的这种神奇,而是缘于老人们一个离奇不经的传说:霍尚书有个麻脸的女儿羞于见人,她的父亲在地底下为她建了一处院落,渗水井就在地下院上方。究竟先有地下院后有井,还是先有井后有地下院?大概谁也没有认真考究。
左上图:站在新修的二门看里院。
右上图:除过左面的山墙是旧物,连同院子后边那栋背景楼都不是我儿时熟悉的风景,只有长院的格局依旧;那栋新楼是在一栋歇山檐砖楼的原址盖的,新旧山墙的位置没变,那里曾是我上六年级的教室。
左下图:正面新建的的高台院,原来没有院墙和门,我家住在东北角;小树下方就是那口老渗水井。
右下图:南北厢的百货职工宿舍也大都无人住了。
从高小到高一,我家在西门街住过两个地方,先住旧县委对面的任家院,后住临近县巷口的蔚家院。十多年前我重访旧居时,两个地方的老宅都已拆旧建新改作商业门店了,主人都是我不熟识的老房东的后人。
小时候听父亲说,任家过去是开油坊的,我们住的就是原来的账房。父亲在空空荡荡的店铺里隔了一道柴篱笆权充外屋,那时我正上五六年级。县委门外安装着大喇叭,我特别喜欢午间和晚上县广播站那首《步步高》的结束乐声。在那轻盈欢快的乐曲声中,大哥从军,三弟降生,我去百里外的山区大炼钢铁。……亲眼见,县委广场人山人海,职工业余剧团演出的《刘胡兰》盛况空前;也曾听父亲和院邻们议论,那位人人称颂的县委书记李惠春,因为主张“一手抓钢一手抓粮”,被上级拔了白旗……
左上图:绿门绿窗面阔三间的商店,原是任家插门板的铺面。
右上图:任家路北正对着旧县委广场。
左下图:我家住过的账房原址,就是图右门洞的位置,图里年轻人是老房东的重孙。
右下图:老房东住的南房右侧开一条甬道,原址建起的新房改作北房。
蔚家院充满我无休止的饥饿恐惧,以及父亲勒令我休学的精神痛苦。四弟不合时宜地诞生在那个年代,冰冷的土炕和营养的缺乏,使他的小腿变形成罗圈,三岁都不会走路……那时节,我学会了三样本事:挖野菜,干农活,读闲书。我成为学校图书馆信得过的常客,还从同院蔚家老五、老六两个单身汉手里借得大量“黄色书籍”。读闲书成了我日夜无休的饕餮大餐,虽不能充饥,却也是一种很享受的精神食粮。
左图:蔚家院的大门、围墙也拆了,改作临街门店做买卖,我家住过的东房原址,变作店左一条甬道了。
右图:家住蔚家院隔壁的师家老大,是我休学务农期间的好友之一,至今仍住老宅打工谋生。
搬到北门街张家楼院时,我已经复读考上高中了。这是一处有门楼、转扇(带木屏风的门廊,是一种二门的形制)的二进院,店铺开在街门两边。据说解放前门楼就倒塌了,年轻时的张大爷将里院三间正房拆得剩了左边一间,又将半个院子卖给栗家。张大爷的儿子今年七十八了,连他都说不清,祖上做过什么生意,家道何时败落。无情岁月无心人,留下多少空白多少谜!在这个院子里,我家由里到外倒腾了三次,一开始,住张家那间拆剩的偏房;一年后,挪至栗家南厢房;再过一年,住入街门南的铺面房。父母兄弟住在连着铺面的南房,爷爷和我住过账房,插木板的商铺可堆杂物,也可当“客厅”使用。夜深人静,在旧账房里看书,听街对面印刷厂传来“咔嗒——咔嗒”的印机声,不紧不慢,如闻天籁;偶或有胶皮马车辚辚驶过,马蹄吧嗒,有如一首漫无际涯、回环往复的催眠曲,给人温情,抚人焦虑。这是我在旧城住得最久、也是最后一处住所,那里盛满一家人的悲欢离合:我和三弟先后在那里成家立业,我和四弟都由那里参军入伍;在那里,全家人侥幸躲过了塌房一劫,不到七十岁的父亲却被肺结核夺走性命……缘于此,那里成为我较多眷顾的地方。也许是我去的间隔太久,每次去都令我暗自惊心:邻居大爷大娘一个个先后谢世,他们的儿孙早已搬到新城;街门的房檐塌掉了,只剩一横危梁悬空;二门的门廊也拆了,里里外外十三间破房烂舍,只住一户卖菜人家;我结婚住过的账房连同木板铺面改建的商店,现在也已关张了。
左上图:昔日门楼只剩一横危梁。
右上图:我家住过的南厢房犹在。
左下图:我家住过的店铺房,女儿在那间蒙着塑料布的屋子出生。
右下图:原来的门脸,右是账房窗户,左边一溜插式门板。
把我在旧城住过的几处老宅连系起来看,似乎都有过久远以前的繁盛。据记载,作为鼎盛于清的孝义商帮,直至民国初年,仅县城尚有各色商铺二百五十多家。其后,连年战乱,民生凋敝,整体晋商衰败,孝义不能幸免;纵有高堂华屋,居多无力维护。尤其在县治迁至新城后,旧城沦为一个乡镇,公共财政较少投资这里了;许多人在新城创家立业,也无意打理老宅;旧城几成一个弃儿,一任时光层层剥蚀。好在一些发达了的村委,或单独或联合地改造了些公共设施;一些失了地的原住民,纷纷将各自临街的地方改建商店。如此一来,旧城就呈现出一道独特的新旧交替风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