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恨蛤蟆坪(一)·连载4 || 作者 南岳
二
农历七八月,是华家岭山区秋雨最多的季节,在一九七六年和七七年,更是多雨之秋。
时断时续的淫雨下了整整一月。老墙上的苔藓长到了半寸长,黄中透绿,好似黄绿色的毛毯。矮塌塌的麦垛上“嘀嗒,嘀嗒!”地滴着清水,瘦小糠瘪的小麦,终于忍受不住雨水浓厚而持久的淫欲,那每天无休止的浸蚀和撩拨,而使它把麦垛当成了梦想中培植爱情幸福的温床,满怀喜悦地发芽生长,从麦垛上探出头来,绽开绿茵茵的笑脸,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戴着烂草帽,阴沉着脸,裤脚卷得老高,赤脚蹒跚在水坑烂泥里的人们。地里的糜子和谷子,黄中透黑,低垂着头,任凭无情的雨水惩罚,仿佛站在批斗会主席台前面的韩老三,弯着腰,满头湿漉漉地淌着水,一动不动。圈里的牛,驴,羊,猪,比赛似的放开嗓子,唱着悲哀而高亢的信天游。
难忘哪!那个阴雨连绵的秋季!
二牛坐在宿舍里,一个人静静地望着那梦一般迷茫的雨雾,眼前浮现出巧巧那梦幻般娇美动人的笑容和甜甜细语:
“你永远记着我!”
二牛憧憬着甜蜜的爱情,幸福的未来。
中午时分,雨停了。太阳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躲在狼奔豕突般的乱云后面,时不时地在云缝里偷窥一下人们责备的脸色之后,马上又躲了进去。
今天是星期日,该回家转一转了,二牛想。
自上学近一月,他没回去过,也好长时间没和巧巧见过面。家里人可能也想他了,可不是嘛,前几天妹妹来赵堡镇,说妈妈让他回家看看,她很想儿子。
天下的忤逆儿女们,你可知道世上最深沉,最真挚,最无私,最永恒的爱是什么?是母爱!是伟大而痴诚的母爱,是唯一种无条件地给予,又永远无法改变的爱。或许男女爱情更热烈一些,更绵蜜和迷恋一些,但在时间和生活的磨刀石上,会砥砺掉那光华璀璨的镀金表面,而暴露出其脆弱而黯淡无光的,甚至于虚伪和丑陋肮脏的内本质。而母爱越是经历生活熔炉的煅炼,越变得坚而且韧。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二牛到供销部里买了一双当时兴时的涤纶袜子,一袋水果糖——因为它象征甜蜜的爱情!一盒香脂——这是庄农人罕见的护肤品,一块印着牡丹花的手帕。啊,裤子,有小花的的确良衬衣,列宁式的制服都很好,可是没有钱,以后再说。
给父母买些什么呢?他想了一会,觉得没有合适的东西,何况正在社教的节骨眼上,原先宣布过要和他(她)们划清界线,彻底决裂,因一点小事让别人抓住把柄,毁了前程,等于前功尽弃。最后他给小学念书的妹妹和弟弟每人买了一支笔。
二牛踌躇了一会,为了进一步取悦未来的泰山泰水--贾明夫妇,他又称了一斤价钱不菲的好茶叶。
二牛背了个草绿色的帆布挎包,踏着泥泞的道路回家。赵堡镇离金石湾有六,七里路。因多日的雨水滋润,陡坡上的野草长的很茂盛,野菊花正开着花,远远望去,蓝花花的。地里的地蛄蝼在那潮湿而舒适的泥土中,用嘹亮的声音歌唱爱情。苜蓿地里的蚂蚱,因慑于多日的淫雨之威,失去了许多与情侣幽会的机会,此时也迫不及待地高唱情歌,招引情侣,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尽可能地享受美好生活。
中午已过,因刚下过雨,无法进地干活,妇女姑娘们有的提着筐子,有的背着背斗,有的拿着冰草绳,都不约而同地上山拔柴,铲柴。
这年月,“锅下愁”是每家每户心里的痛苦,尤其在天阴下雨,一顿汤烧不熟,难得妇女们掉眼泪。上工下工,一有空闲,人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铲柴拔柴。
二牛一路走来,山坡上,地埂上,路边上,各处都是铲柴拔柴的婆娘妇女,有的妇女还在那高坡上放开尖细的噪音,漫着凄凉哀怨的花儿:
“唉~嗨嗨~~,唉~,难过着!炕上呀~,唉~没个啊~,男人着!……”
有的在两面山上对唱:
“唉——,蓝菊花开得!唉~呀呀,漫~山~蓝了!唉~哟哟!唉~蓝了啊蓝了——,唉——,厨房里进去!唉~呀呀,心~上~愁了!唉~哟哟!唉~愁了啊愁了——,唉——!”
“唉——,秋来霜杀得!唉~呀呀,漫~山~黄了!唉~哟哟!唉~黄了啊黄了——,唉——!娃娃要饭时!唉~呀呀,心~上~疼了!唉~哟哟!唉~疼了啊疼了——!唉——!”
“唉——,雪花花飘得!唉~呀呀,漫~山~白了!唉~哟哟!唉~白了啊白了——,唉——!恓惶的日子!唉~呀呀,心~上~烂了!唉~哟哟!唉~烂了啊烂了——,唉——!
有的则唱另一种调子:
“唉——,唉!王嘞王家哥!拾了个环锥认了个针(真)呀,王嘞王家哥!……”
也有的唱歌曲: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等等。
各种歌曲和不同调子的花儿,在远近的山上此起彼伏。
二牛一路边走边看, 不觉已到了金石湾,多日不见,已完全是一幅仲秋的景象。
他径直朝韩家大院走去,在第一道大门旁他停住,将雪白的衬衣领向上提了提,然后掏出手绢揩了一下别在胸前的团徽--其实上面什么也没有,将挎在肩上的挎包提在手中,进了门。
从头门到二门是一条用方砖铺成的走道,很宽,两面都是一排长而整齐的廊檐厢房,紫红色的廊柱已斑驳陆离,成为灰黯的颜色。走过这条走道,来到第二道院门上。两个灰白色斑驳而黯淡的小石狮子威严地守在两旁,张开的大口内含着一只烂鞋,另一只的口内塞满了报纸和破布之类。斑驳的红漆大门紧闭着,两边是苍劲的黑漆对联,写着:世德徵麟趾,家声毓凤毛。横匾上写着:大道若弦。
据说这是二牛二爷爷的手迹,他中过秀才,是本地有名的写家。二牛无限感慨地想,他们韩家曾经有如此雄伟的庄院,辉煌的过去,而现在竟然落到如此地步,庄院的主人竟是他们的长工,人生无常,太有戏剧性了。
二牛推门而入,这个院子全都是青色的方砖铺成,大门不远处是一个照壁,是用一块雕刻过的大青石和雕刻过的青砖做成,做工细致,图案精巧而典雅,如今也有些破损。绕过照壁,便到当院,正面是雄伟高大的主房,两边依然是整齐的廊檐厢房,房门都紧闭着,只有巧巧住的一间房门上挂着门帘。二牛径直朝巧巧的房子走达去,慢慢挑起门帘,推门进去。
天哪!二牛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