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风口上教人暴富,然后失业了
边码故事18小时前
今年5月,上海,在一家正在裁员的成人教育公司楼下,一位女员工下定决心,主动走进了裁员名单。她在这家公司刚刚呆满一年。
这位叫“司令”的女员工,亲历了过去一年里教育行业的所有跌宕起伏:从最初的蜜月期,到烈火烹油的发展,到后来的烧钱大战。今年五月,受政策影响,公司开始裁员,一段职业生涯就此画上句点。
在这家理财教育公司工作时,她也体验着人性的幽微:那些刺激人心的广告语,吸引来的往往是处境穷困、做着暴富美梦的年轻人。
在教育行业步入危机的时刻,一些人认为,K12教育公司可以转做成人教育。就此,司令希望能讲出一些成人教育公司的真实情况:在行业已经习惯大规模资本投入之后,这种转型,不会太容易。
以下是她的自述:
01 进入教育行业,拿到翻倍工资
很多人可能在快手、抖音上看过一条短视频,激昂的配乐声中,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老师自信满满地摊开手掌问你:“你贷款200万买入的房子,是你的负债还是资产?”这是一则典型的理财课程广告。
2020年,是成人理财教育进入大众视角的元年,近万家企业涌入这个赛道,也为字节贡献了大量的广告投放收入。
图 | 成人理财教育不断进入大众视野
那年年初,我还在杭州做传统行业的财经编辑,有限的发展空间和较低的薪资水平,让我萌生了看看外部机会的想法。由于我之前有互联网大厂的工作经历,在脉脉更新简历不久,就陆续有猎头找到我,主动抛出一些机会。
其中,一家上海的创业公司A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份工作的JD(Job Description)里,详细介绍了这家公司是如何在短短几年内,在成人理财教育的垂直领域,做到了数亿的规模。
猎头也一再和我强调:这家公司刚拿完10亿的B轮融资,资金充沛,也非常缺人,应该能谈到不错的薪酬。
一周后,我很快走完前三轮面试,进入最后一轮CEO面。CEO在微信群里说:“稍等我一下,等我化个妆。”几分钟后,手机视频对面就出现了一个戴着大耳环,涂着明艳口红的短发女人,气质干练又很有亲和力,我们聊完”理财教育的市场规模”、“内容的千人千面”、“内容自产/平台化策略的差异”等话题,愉快地结束了对话。
我想,感觉不错,就是它了。
几天后,Offer来了。薪资比我上一份在大厂要高,和财经编辑比更是翻了好几番。更惊喜的是,这家公司接受了我远程办公的要求。另外,作为一名接近30岁的已婚女性,从始至终也没有被问过婚育问题。这几点让A司在我心里很加分。
图 | 公司内景
半个月后,我加入了A司。我的直属领导说,去年公司营收好几个亿,现金流非常充沛,目前盈利不是第一目标,目标是做业务模式创新。
但我没有想到,事情的B面是,理财教育行业正处于爆发期,业务扩张自然需要人员扩充,我只是刚刚好踩到了风口。结果,我的司龄刚满一年,就迎头撞上了整个教育行业的裁员潮。
眼看着一家成人理财教育的龙头公司,走向亏损倒闭的边缘,一切都太突然了。
回过头来想想,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疫情。
02 新业务的美好前景
刚入职的我,曾经度过了一段和新工作、新公司的蜜月期。
2020年初那场疫情,催生了庞大的线上学习需求。当很多孩子朝九晚五地上着学校的网课、K12的补课班时,很多没有返校的大学生、没有复工的白领、宝妈也在家拿起手机,通过直播和微信群,学习投资理财,期待着弯道超车,实现“躺着也能赚钱”的“财务自由”。
“1块钱也可以基金定投”、“月薪3000,也能轻松年入100万”……这样的短视频和软文充斥着各大内容平台,用户只要点击报名,就很快会被拉到对应的微信学习社群,为期7到14天的免费课程,已经全副武装好,等待客人的到来。
我入职的是公司的教研部门,所谓教研部门,类似互联网的中台,需要根据用户和业务的需求,去研发、提供课程产品。如果说K12的拳头产品是小学语文、数学等主干科目,成人理财教育的拳头产品就是基金、股票、可转债等各类投资品的投资方法。
图 | 工位
而我加入的那个项目,主做“双师直播大班课”,从2020年5月开始,后来逐渐成为了公司的一个主力业务部门。
为什么是直播?因为我们需要更好地服务来自抖音等短视频渠道的用户。相较专业性来说,更重要的是,如何把理财投教的内容,转化成他们能够听懂、愿意接受的形式。
当时,公司也招了不少来自跟谁学(后更名高途)、猿辅导、作业帮的员工。因为这一套在线直播授课的打法,在K12的龙头公司已经跑得很成熟,公司希望能立即复用到自己身上。
图 | 办公室窗外的风景
开始做直播,也是公司求生的必然选择——其实早在2019年一季度,主做“直播大班课”的跟谁学月营收就达到2.69亿元,净利润为3389.1万元,毛利率69.5%。这在行业普遍亏损的在线教育领域,是很不错的营收表现。A司后来也发现,不做直播,很难转化用户了。
在那时,新业务的前景充满诱惑,项目一旦成功,就会变成公司的“现金牛”。但直播授课,无论对我,还是对公司,都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仅仅是决定使用哪个直播平台上,就磨合了好几个月。百家云、小鹅通、腾讯云等常见的直播平台,我们都试了个遍。
在项目初期,有很多个夜晚,讲师坐在会议室改成的直播间讲课,我坐在会议室外面的工位监控实况,随时准备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比如断网掉线、连麦失败、卡顿等等。
图 | 晚上加班时办公室外的夜景
当直播的留言区齐刷刷出现“老师,听不见”、“好卡”的吐槽时,我们会娴熟地运用一套话术:“同学们请尝试刷新页面、退出重进,或者切换手机/wifi,课后也有回放可以看哦”。
双师直播课的另一个关键是——直播和微信社群要打配合战,讲师负责教学和直播带货,社群运营的“班主任”要做好答疑、服务和1对1续费销售。我们从公司内部选拔讲师,和讲师一遍遍试课、磨课,然后根据课堂反馈,一遍遍调整课件,力求让教学环节和营销带货达到平衡。
03 让负债的人买理财课
但后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这一赛道涌入了大量生猛的新对手,资本也希望加速催生出行业的龙头企业,我们的竞品背后是启明创投、险峰长青等大牌投资机构,事情开始变味了。
资本市场,劣币驱逐良币,理财教育行业也一样。当夸大其词能快速转化用户,我们再怎么稳扎稳打,也显得苍白无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我的本职工作是课程研发,实际上却一直在被数据驱动。那些广告投放的逻辑、销售转化的话术,我都需要和同事一起脑暴、定策略、做迭代。无论是抖音的广告投放,还是销售的广告话术,公司都在反复给用户“洗脑”:学习理财可以改变人生、年入百万不是梦。
我曾经和公司负责投放广告的同事聊过问题,她说投放的同学反复测试过:只有这类营销夸大、制造焦虑的广告语,才能高效地吸引来目标用户。没有办法,教人变富、教人暴富,才是成人教育的核心魅力。
更讽刺的是,被这样的广告吸引来的,大多是负债严重、花钱大手大脚、收入却很低的年轻人。在基本的工资收入都没有结余的情况,我们还要去教他怎么投资基金、股票,学费动辄上千块,投资的本金也至少得几百块起步,这实在是彼此“为难”的一件事。
而且接触用户多了会发现,越是负债的人,对于一夜暴富、投资赚钱的渴望就越强,反而越有动力学理财。但真正到了付费学习的那一刻,糟糕的财务状况又让他难以接受,于是销售人员就要和用户打“心理攻坚战”,抓住痛点一顿猛攻,最终用户付费买单。
曾经有一位做社群运营的男同事和我感慨,他其实很不忍心让这些用户付钱学习。“你看我刚打完电话的这个用户,她老家是贵阳农村的,老公出去打工,自己在家种田带娃,妈妈还因为白血病去世了,真的是穷。我和她打电话,她讲的方言我都不太听得懂。你说这种用户,我怎么好让她掏一千块来学习?”
图 | 公司里堆了许多理财书
这个过程里,我备受煎熬。一方面是对用户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是因为始终有一张“业务转化漏斗图”悬在大脑上方。从点击广告到下单购课,是一个倒金字塔形状的漏斗:假设10000个人被抖音广告吸引报名,500个人进入理财学习群,300个人听了第一节直播课,到第7天结课时,购买后续理财课程的,可能只有20来个人。
这背后的成本,大半是广告投放成本,剩下还需要支付讲师、班主任的薪资,以及项目成员的工资和其他经营性的费用。
近大半年时间,我每天在和ROI(投资回报率)、GMV(成交额)、转化率这些数据贴身肉搏。一分钱花出去,有多少钱能收回来,这才是公司最关注的命题,课程研发只是支撑数据的一环而已。
根据我的从业经验,但凡是流量主要依赖广告投放的在线教育企业,都会面临类似的问题。从2020年暑期开始,我们明显感觉到抖音来源的用户成本在逐月攀升,人头费从50到60元,一路涨到了近100元。
在转化率没有提升的情况下,广告费大幅上涨,就意味着亏损。
04 从475人,裁员到50人
2020下半年,也是K12行业疯狂融资、疯狂砸钱投放的半年。我们竞品的融资规模和投放力度也远大于我们。而我们争夺是非常类似的一群人:25-40岁,女性居多,宝妈居多,大多来自三四线小城市。
池子里的存量用户有限,竞争的人多了,单个用户的获客成本就会上升。这就是很明显的供需关系。
跟谁学创始人兼CEO陈向东在第二季度财报电话会上说,据第三方估计,在线教育头部10家机构仅仅7、8月的暑期市场投放量,可能超过100亿元人民币。
真真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图 | 高楼大厦之间
行业大佬有一轮又一轮的资本撑腰,烧得起广告费。我们这些小型的垂类公司,根本没办法一直被动接受成本的上升。
这个时候公司再也不说“不缺钱”的话了,老板不停地催促我们做精细化运营,抓转化率、抓人效,如果几个月内业务数据达不到营收平衡,就要停止新业务的广告投放。
投放的成本一旦上去了,就很难降下来,我们项目的转化率一直在4-5%上下浮动,不见起色,其他业务数据也并不理想。公司里逐渐有了一些声音,会不会裁员,业务要不要收缩。
2021年5月开始,K12受到政策监管,陆续开始全行业的大裁员。理财教育行业,也跟风裁员。我们公司也开始按照40%的比例裁员,我不在名单里。
半个月后,我接到二次裁员的消息,从杭州赶到上海。那天我和直属领导在公司楼下的全家便利店聊天:
“这次是真的干不下去了吗?要裁这么多人?”
“我本来以为第一轮裁掉40%只是经营性裁员,没想到是整个放弃了主营业务。”
“这次被裁员,恐怕不好找工作,行业都没了,能去哪。”
我还记得刚刚加入公司时那种蓬勃的景象。买过股票的人应该都知道,A股每天9点半开盘,下午3点闭市。接近这两个时间点时,办公室里就会响起闹铃声,一定是投资大牛同事在看今日的行情走势,来判断是否要操作。身边马上就有人问:怎么样?今天平安跌了,要不要买?
我身边的同事几乎都在做投资,平时吃午饭交流的都是怎么看股票、买基金、打新债,转了多少钱。耳濡目染下,刚加入一周的新人也会马上被“洗脑”,立誓再也不月光了,比起攀比名牌包包和化妆品,发工资以后研究如何投资才是正经事。
图 | 离职交回工卡
但那个时刻,我跟领导心事重重地聊完天,看了一页企业微信里的员工人数,拉到底——475人,这个数字马上会变成50人。
这一次,我申请进入裁员名单,因为留下来,怕也很难了。
05 做时间的朋友,才会活得更久
当A司在理财赛道折戟之时,不少K12在线教育企业宣布要转型做成人教育。据统计,2020年K12的市场规模在3万亿元,成人教育的市场规模是1.1万亿元。这1.1万亿的市场又被中公教育(考公考研)、高顿教育(CFA等金融类考证)、开课吧(IT培训、公职考试等)这几家细分头部机构分走了不少。
作为前从业者,我对K12向成人在线教育的转型,并不乐观。
行业已经习惯了大规模资本注入,大手笔砸钱投放,再做销售转化的模式。这显然不是一个良性的发展模式。但其他的路,又该怎么走?
在这一场资本输血的混战里,也有一些企业拒绝了资本注入,虽然地盘不大,但站得稳、活得坚实。
我的朋友斯文就在这样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在职业技能培训领域深耕多年,打造的头部IP在行业内非常知名,粉丝量庞大。
斯文说虽然公司被称作 “职前教育”,但大部分付费的用户,都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白领,工作了三五年,想要精进一下职场技能,比如PPT、Excel、PS、时间管理等等。他们也根据市场需求,开发了热门新兴职业的入门培训课,涉及直播电商、短视频创业、个人IP打造等等。课程产品的形态,按照客单价从低到高,包含:图书、网课(视频课)、训练营、定制高端课。
这类小型的职业教育品牌,大多靠创始人的个人IP和官方账号矩阵来吸引目标用户。如果在垂直领域做到了头部地位,也会和各类知识付费、云课堂平台签约,通过给平台分成,来获取外部的流量。
斯文直言:“像我们这种小企业,是烧不起钱的,现在行业里一个人头就是一两百块,太贵了。我们创始人也比较像一个老师,他一直说要做职业教育的长期主义者,也没有接受过投资,可能担心被资本影响吧。”
没有资本支配,也没有高企的流量费用,销售转化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压力,在创始人气质的影响下,斯文说她们也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打磨课程产品上。因为职业技能知识总是不断更新的,课程也需要不断创新。
但由于成人职业技能教育不像K12教育那么“刚需”,也没有考证考级这种硬性目标,所以完课率和续保率并不好看。斯文说,如果一套PPT学习的课程有12节网课,大部分同学上到第3节课,就不会继续上了。这种“买过就是学过”的心态,会非常影响成人职业教育的规模化增长。
在和斯文的聊天里,我能明显感到她对企业创始人和工作内容的认同感:“可能一个销售人员,一年辛辛苦苦做出来不错的业绩,但是在年终展示或者晋升答辩时,他没法有逻辑、可视化地把成果展示给领导看。我们想通过课程,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而在A公司的经历,更多的是把人变成用户画像、变成营收公式里的一串数字,那些背景信息和人生细节,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还记得去年11月某个夜晚,凌晨11点,我和项目组几十号成员坐在一起加班,等待着零点前最后的销售冲刺,办公室紧张的空气里,间或爆发出“拿下了” “出单了!” “又有一个学员买了!”的声音,那一晚我们奇迹般地创造了项目成立以来最高的转化率。
图 | 公司张贴的冲刺kpi倒计时
那一晚突然让我想起之前做电商双11大促,也是熬夜等待数据刷新。整个部门要一直熬到12点钟声敲响,平台销售的GMV总额停留在某个庞大到难以感知的数字,然后集体去吃庆功宴。那一长串数字背后,是无数的买家、无数的货品、无数的花呗额度,以及无数即将奔跑在送货路上的快递小哥。
为了保证业务每年都有一定幅度的增长,能够给投资人展示出一张漂亮的财报。这个GMV数字只能增长,不能缩减。而我作为其中一个基层搬砖员工,无非是围绕这个“永恒增长”的目标,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动作。
在各种商业模式里,人就是数字。但我一直觉得,成功的商业模式,人应该不仅仅是数字。
现在我已离开了成人教育行业,身边也有好多在线教育的朋友都处于待业状态,我不知道他们后面会去哪。没有了K12行业,没有了某个理财教育公司,依然还会有五花八门的Python编程培训、剧本杀编剧培训、抖音网红培训……只要成年人的焦虑存在,需求存在,就有商业成长的空间。
以后我还会回到这个在线教育行业吗?
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人总是要生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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