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之为苗”之十：阳明谪守龙场驿，《象祠记》浇灭土司心中邪念
接续前文《“苗之为苗”之九：明初安抚苗民未能有效持续，英宗复辟回归怀柔》。
明朝的“土木堡之败”，英宗被瓦剌俘虏，中外震动，也震动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的心灵，他后来改变了中国历史和中国的人文精神。他就是后来成长为明朝著名思想家、军事家和心学创始人的王守仁，又号王阳明。
王阳明出生于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年）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一个显赫的家庭，9岁时父亲王华考中成化十七年（1481年）状元。英宗正统年间，英宗被蒙古瓦剌部所俘，这件事情在十三、四岁的王阳明心中投下巨大阴影。他发誓一定要学好兵法，为国效忠。王阳明十五岁时就屡次上书皇帝，献策平定农民起义，但当时皇帝并未重视，也不采纳。于是王阳明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一月之久，纵观塞外，立下经略四方之志。
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阳明二十八岁参加礼部会试，考试出色，举南宫第二人，赐二甲进士第七人，观政工部，上疏论西北边疆防备等八事，随后授刑部主事。弘治十七年（1504年），起用授兵部武选司主事。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冬，宦官刘瑾擅政，逮捕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王阳明上疏论救而触怒刘瑾，被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贵阳西北七十里，修文县治）为龙场驿栈驿丞。他父亲王华也被赶出北京，调任南京吏部尚书。
贵阳修文阳明洞
途中，王阳明被刘瑾派人追杀，他伪造跳水自尽躲过一劫。王阳明暗中到南京面见父亲王华，王华对他说：“既然朝廷委命于你，就有责任在身，你还是上任去吧。”随后他踏上路途，来到贵州龙场。
王阳明被贬到偏远的贵州，对他而言是仕途不幸，但对贵州少数民族来讲是一件幸事。当时贵州“万山丛薄，苗、僚杂居”，龙场还是未开化地区。王阳明根据风俗开化教导当地人，受到民众爱戴。这一时期，他对《大学》的中心思想有了新的领悟，认识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他在这段时期写了“教条示龙场诸生”，史称“龙场悟道”。
当时明代贵州土司林立，其中位高权重可以左右各土司意向的是水西安氏。朱元璋曾告诫群臣，“霭翠部不尽服”，“虽有云南，而不能守焉”，这成为明代治理贵州地区的准则。朝廷始终坚持对贵州水西安氏土司优加抚恤，荣宠优加，从而唤起贵州各土司效忠朝廷之心。
选自清代《黔苗图说》
霭翠，彝族土司，名陇赞阿期，元朝末年水西（今贵州大方一带）人，是水西彝族第六十六代君长，元朝末年世袭顺元路宣抚使，八番顺元沿边宣慰使，领水西四十八目。明太祖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霭翠与水东宋蒙古歹、普定女总管适尔等归附明朝，朱元璋'皆予以原官世袭'，'税听其输纳'，并赐姓安。次年，又授霭翠为广威将军，并改元朝的八番顺元沿边宣慰使司为贵州宣慰司，授霭翠为宣慰使，宋蒙古歹为宣慰同知，设治所于贵州城内，赐红印和手本。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朱元璋又诏贵州宣慰使霭翠位居各宣慰使之上。
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霭翠与奢香结婚。奢香夫人，彝族名舍兹，又名朴娄奢恒。元朝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奢香出生于四川永宁，系四川永宁宣抚司、彝族恒部扯勒君亨奢氏之女。婚后常辅佐丈夫霭翠处理政事。
奢香夫人
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明朝派兵征讨西南，师次沅州，霭翠命总管陇约迎师至镇远，通道积粮以候，并贡马一万匹、米一万石、毡一万领、刀弩牛羊各一万，以助军资。同年霭翠去世，因其子安年幼，由其妻23岁的奢香代袭其宣慰使职。奢香摄理贵州宣慰使职后，筑道路，设驿站，沟通了内陆与西南边陲的交通，巩固了边疆政权，促进了水西及贵州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奢香夫人病逝，年38岁。朱元璋特遣专使吊祭奢香，同时敕建陵园、祠堂于洗马塘畔。朱元璋赞道：“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奢香夫人是彝族著名女政治家，巩固了西南边疆，促进了各民族的团结，改良本民族文化，学习汉文化，促进彝族地区经济文化发展，为贵州建省创造了必要条件，客观上维护和促进了祖国统一。
王阳明入贵州时，结识了霭翠与奢香的后人和继承者安贵荣。安贵荣对王阳明的遭遇抱有同情，生活上给予资助，二人结下莫逆之交。
王阳明立像
安贵荣，彝名布局直罢，西南彝族“六祖”默部落水西第七十四世君长。明宪宗成化二十年（1484年）袭贵州宣慰使司宣慰使。执贵州宣慰使职二十余年，累建战功，政绩卓著，深受水西百姓敬仰。
郭子章《黔记·宣慰列传·安贵荣》载:“安贵荣者，霭翠之孙也。奢香死，霭翠子安的立，子孙遂以安为姓。世骄蹇，不受节制，即听调从征，非徼厚赏不赴。所遇村落，杀掠无噍类者。贵荣多智略，善兵，以从征香炉山加贵州布政司参政，犹怏怏薄之。乃奏乞减龙场诸驿，以偿其功。事下督府勘议。时兵部主事王文成公以建言谴谪龙场驿丞，贵荣甚敬之。文成乃贻书贵荣，语具《文成传》。贵荣得书稍敛戢。”
黄云眉《明史考证》载:“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水西安宣慰闻先生名，使人馈米肉，给使令，既又重以金帛鞍马，俱辞不受。始朝廷议设卫于水西，既置城，已而中止，驿传尚存。安恶据其腹心，欲去之。以问先生，先生遣书折其不可，且申朝廷威信令甲，议遂寝。已而宋氏酋长有阿贾、阿札者叛宋氏，为地方患。先生复以书诋讽之，安悚然，率所部平其难，民赖以宁。’”。
这些史料记载了王阳明不因私废公，对怀有不轨之心的安贵荣进行劝诫。原来，水西等贵州各土司一贯对朝廷尽忠尽责，赢得贵州的安定与升平。但明朝中叶以后，朝廷政局日趋腐败，霭翠后继者萌生居功自傲，妄自尊大的邪念。安贵荣即位时，不轨言行见之端倪。王阳明在感激安贵荣礼遇的同时，对安贵荣的不轨言行凭借“儒学化夷”的手段，及时指出他的失误，使他的不当言行及时得到规约。
选自清代《黔苗图说》
时任宣慰使安贵荣极度信任王阳明，委托他写记事性文章《象祠记》。“象祠”是水西安氏的人文象征，被祭祀的神主“象”，即舜的弟弟。水西彝族（文中讲到苗民，可能是泛指，包括苗族、彝族等诸多少数民族）把传说中舜的弟弟象尊奉为自己的人文始祖，标志着彝族（和苗族等）对中原文化的向往。象在历史上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孟子》等载，象是舜的同父异母弟弟，舜的父母不喜欢舜，曾出主意与父亲瞽瞍一起加害舜。瞽叟让舜修补仓房的屋顶，却在下面纵火焚烧仓房。舜靠两只斗笠作翼，从房上跳下，幸免于难。后来瞽叟又让舜掘井，井挖得很深了，瞽叟和象却在上面填土，要把井堵上，将舜活埋在里面。幸亏舜事先有所警觉，在井筒旁边挖了一条通道，从通道穿出，躲了一段时间。瞽叟和象以为阴谋得逞，象说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分东西时要琴，还要尧嫁给舜的两个女儿给他做妻子，把牛羊和仓房分给父母。象住进了舜的房子，弹奏舜的琴，舜去见他，象大吃一惊，老大不高兴，嘴里却说：“我思舜正郁陶！”舜也不放在心上，一如既往，孝顺父母，友于兄弟，而且比以前更加诚恳谨慎。象后来受封于有庳(今湖南道县北)，一说被流放。象是利欲熏心，丧失良心的恶人。
王阳明写的《象祠记》云: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译文：
灵鹫山和博南山有象的祠庙。那山下住着的许多苗民，都把他当作神祭祀。宣尉使安君，顺应苗民的请求，把祠庙的房屋重新修整，同时请我做一篇记。我说：“是拆毁它呢，还是重新修整它呢？”宣慰使说：“是重新修整它。”我说：“重新修整它，是什么道理呢？”宣尉使说：“这座祠庙的创建，大概没有人知道它的起源了。然而我们居住在这里的苗民，从我的父亲、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父、高祖父以前，都是尊敬信奉，并诚心祭祀，不敢荒废呢。”有鼻（古地名，在今湖南道县境内）地方的象寺，唐朝人就把它毁废了。象的为人，作为人子则不孝忤逆，作为弟弟则蛮横无理。对他的祭祀在唐朝就已被废弃，今天却还有保存着这一习俗的地方；有鼻地方已经废除了祭祀活动，这里却香火不断。这是为什么呢？
我说：我懂得了！君子爱这个人，便推广到爱他屋上的乌鸦，更何况是对于圣人的弟弟呢！既然这样，那么兴建祠庙是为了舜，不是为了象啊！我猜想象的死去，大概是在舜用干舞羽舞感化了苗族之后么？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古代凶暴乖戾的人难道还少吗？可是象的祠庙却独独能传到今世。我从这里能够看到舜的品德的高尚，进入人心的深度，和德泽流传的辽远长久。
象的凶暴，在开始是这样的，又怎见得他后来不被舜感化呢？瞽瞍也能听从，那么他已经被舜感化成为慈祥的父亲了；如果象还不尊敬兄长，就不能够说是全家和睦了。他上进向善，就不至于仍是恶；不走上邪路，就说明一定会向善。象已经被舜感化了，确实是这样啊！孟子说：“天子派官吏治理他的国家，象不能有所作为呢！”这大概是舜爱象爱得深，并且考虑得仔细，所以用来扶持辅导他的办法就很周到呢。从这里能够看到象被舜感化了，所以能够任用贤人，安稳地保有他的位子，把恩泽施给百姓，因此死了以后，人们怀念他啊。诸侯的卿，由天子任命，是周代的制度；这也许是仿效舜封象的办法吧！
我因此有理由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没有不能够感化的人。既然这样，那么唐朝人拆毁象的祠庙，是根据象开始的行为；现在苗民祭祀他，是信奉象后来的表现。这个意义，我将把它向世上讲明。使人们知道：人的不善良，即使跟象一样，还能够改正；君子修养自己的品德，到了极点，即使别人跟象一样凶暴，也还能够感化他呢。
中原舜与象的故事传入苗民（包含彝族等民族）地区，并成为当地少数民族的精神依托，对国家的统一和安定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这种国家认同，必须在政治清明时代才稳固，一旦国内政局混乱，边疆土司对国家的认同就可能退变为少数民族的妄自尊大，产生逆反倾向。安贵荣在平定香炉山等一系列重大战役中屡建功勋，多次获得朝廷嘉奖，甚至被破格委任为贵州布政使参政，以在任土司身份被破格委任为正三品流官。安贵荣亲眼目睹明朝卫所屯军的凄弱无能和经济败坏，由此萌生妄自尊大的邪念，为炫耀自己的权势和显赫的名声，借重修象祠之际请托王阳明纂写《象祠记》，原意为借王阳明的文章，彰显自己的显赫和辉煌。但他没有料到，明察秋毫的王阳明却能从这种应酬中发现安贵荣有不轨邪念。
王阳明于是借纂写《象祠记》机会，委婉的对安贵荣做出了感人肺腑的规劝，称“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使安贵荣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劣迹初显，亟待教化的对象，如梦初醒。王阳明紧接着指出，象祠在中原地区，甚至包括其封地，早就被废毁，原因在于世人对象早期的劣迹甚为厌恶。而在边远的水西地区却香火不绝，乃是边疆之民，感念象在后期知过能改，舜对自己的弟弟教化的功劳。言外之意在于警告安贵荣要向象的后期学习，知过能改，安于自己既有地位和境遇，不做非分之想，不生狂妄之念。这篇文章打动了安贵荣的内心，消除其妄自尊大的邪念。一篇《象祠记》使朝廷收到了规约少数民族维护土司制度正常运行，安定贵州政局的显著成效。
选自清代《黔苗图说》
明代中期以后，随着蒙古各部乘机南下松潘和康区，死守云南的战略对策开始面临挑战。这一时期，地处入滇咽喉的贵州地区，因为朝廷腐败，形势也日趋混乱，一方面原先已经接受招抚的各土司，开始居功自傲，地方官员对其难以慑服；另一方面“生界”（未建立行政管理秩序的少数民族地区）内的各族居民由于频繁受到地方官和卫所屯军的骚扰和虐待，也不断造反，袭击驿路和卫所，地方官穷于应付。朝廷不断地严斥地方官，安抚各土司，管束卫所屯军，力求贵州形势稳定，确保通滇驿道的畅达。但是各种努力均收效甚微，逐渐成为朝廷的心病。王阳明就在这一关键时刻，被贬斥贵州，充任龙场驿丞。
王阳明在贵州的一段时间，对传播儒学和汉化文明到包括苗民在内的少数民族地区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所以这一系列“苗之为苗”文章要着重讲王阳明在西南边疆的贡献。限于篇幅，王阳明的事迹本篇没讲完，他与苗民之间的教化关系我们后文还会讲到，本文先到这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