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青年,开始失眠

作者  / 黄靖        来源 / 勿以类拒

深夜,南京,躺在床上的思思没缘由地流着眼泪,她感到难受、恐慌,心跳声从心脏传到手指头,又从手指头传到脚底板。她的身体已经困了,而睡眠却迟迟不来。
凌晨2点,思思渐渐入睡,而身在广东的李晔却依旧清醒,他刚服用过安定药和抗抑郁药,正静静等待着药物奏效。
睡眠,占据了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保护人体身心健康层面有重要意义,但在每一个寻常的夜晚,有些人沾枕即睡,思思和李晔等却忍受着失眠的苦刑。据中国睡眠研究会调查数据,在中国,超3亿人有睡眠障碍,其中成年人失眠发生率高达38.2%。
《失眠人的梦》剧照
数亿人的失眠困惑,也折射出一幅时代图景——经济社会进入了快速转型期,人们压力越来越大,一方面,为谋一份稻粱,他们往往被动模糊着日与夜的边界,另一方面,手机荧幕和电子娱乐又让他们沉湎,主动熬夜的现象越发普遍。
由此也催生出许多焦虑情绪和疾病,而失眠,正是其中难解的一环。“为什么人要睡觉?为什么我的身体不会睡觉?”李晔不止一次向世界问道。
在失眠症患者的呐喊里,既交织着不能入眠的焦虑、求医问药的迷茫,还有无人会意的孤独。
辗转不能寐
思思是一名大三学生,失眠这件事基本横跨了她前三年的大学时光,起初,失眠于她只是偶然,但渐渐地,“可能睡不着”的阴影却开始笼罩着她。
她试图通过看书或玩手机来酝酿睡意,可当真正躺下时,睡意却散去了,于是她反复打开手机看时间,却越看越焦虑,越焦虑越睡不着。在循环的焦虑中,失眠成了夜晚的常客。
最严重时,她失眠了整晚,直到翌日早上7点才勉强睡着,结果就是,“一天都精神不振,感觉自己很累,什么也干不了,”思思说。
与思思类似,职场新人小浣的失眠史也有三年。作为医护工作者的她,一到夜晚就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形容自己像一块煎锅里的牛排,被炙烤着,直到熬到失去意志为止。
这场失眠要追溯到三年前的一场噩梦。梦里,她猛然发现自己正踏在一条巨蟒的身上,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抖落进深渊......这个梦重复做了三四个月,小浣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巨蟒血红的眼睛。
所以,有时候她干脆不睡了,她起身打扫房间、做数独、看书,但这些行为反倒让她更精神。玩数独时,她会因排名掉出前三而一下怒闯二十关,看书时,她也会因过度投入而不想停下,即便脑袋已经嗡嗡作响。
“失眠障碍多见于学生人群、职场人群以及中老年人群,另外,躯体疾病较多的患者,以及各方面压力过大的患者的睡眠都不是很好,”来自上海市松江区精神卫生中心的心理咨询科主任常向东说。
他介绍道,失眠在临床上应叫失眠障碍,特征是频繁而持续的入睡困难或睡眠维持困难,从而导致睡眠满意度不足,并影响日间的社会功能。
在病程上,据《中国成人失眠诊断与治疗指南》,失眠又分为急性失眠(病程小于1个月)、亚急性失眠(病程在1至6个月间)以及慢性失眠(病程等于或大于6个月)。
因而,有人的失眠故事只连载了一两天,肇因可能是午后的一杯奶茶,或是一次偶然的大脑兴奋,而有人的失眠故事则无比漫长。
在李晔这边,失眠就是困扰了他十二年的怪疾。
一切都始于他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起初,他每天凌晨3点左右才能入睡,他以为自己是肝火旺,但后面情况却越发严重,进入大学后,他甚至经常闭眼躺到天亮。
“那段时间简直是被抽了魂,最严重时平均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左右,”李晔说。
毕业后,李晔成为了一名建筑设计师。加班严重,没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巨大的工作压力让他更是摆脱不了失眠。
为何睡不着
导致失眠障碍的原因有很多,包括环境、生理、心理社会、躯体疾病、精神疾病以及生活行为因素等,还可能是多种因素的叠加。
北京某三甲医院神经内科医生徐敏表示,按病因划分,失眠一般分为原发性失眠和继发性失眠。前者主要包括心理生理性失眠、特发性失眠和主观性失眠三种类型,而后者包括由于躯体疾病、精神障碍、药物滥用等引起的失眠。
《2020年中国睡眠指数报告》显示,中国失眠群体中绝大部分睡眠问题是由心理原因造成的,如焦虑常导致“睡不着”,神经衰弱常导致“睡不香”,而躁狂则带来“不想睡”。
图片来自2020年中国睡眠指数报告
思思则将自己的失眠归因为对失眠本身的焦虑,“失眠时,我感到很恐慌,害怕猝死,然后就因为害怕睡不着而彻底睡不着了。”
失眠,担心自己睡不着,彻底失眠,这也是许多失眠症患者陷入的死循环,睡眠时间到了,他们就会感到有压力,身体也开始过度警觉。
用思思的话来说,就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听见”。但不巧的是,在大学宿舍里,每个人的作息都不一样,当思思想要入睡时,她的舍友却开始半夜洗衣服、连麦打游戏、敲键盘赶作业......
由于得不到充分的休息,思思在白日里甚至有心跳加速的濒死感,为此,她曾到医院去做了动态心电图,结果显示,心脏没有问题。
当失眠症状整整持续一个月后,思思便到某脑科医院的失眠专科求医,医生认为她存在精神性焦虑,并给她开了抗焦虑和助眠的药。
医生给思思开的药(受访者供图)
而被失眠困扰了12年的李晔的失眠原因则比思思的要复杂得多。
12年来,他踏遍广东省内各大医院,也去过省外寻医,看过中医、精神科、神经内科、内分泌科,“相关的科室都看过,有关联的检查都做过,走投无路了还被老妈带去找神婆做法驱邪。”
他每次去看医生,得到的结论都是“压力太大”,但问题的根源依旧是个迷。
有的医生猜测,他是压力过大,且最初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伤及神经,如今在短时间内也无法修复了,也有医生直接向李晔表示,他的失眠治不好了。
睡眠问题逐渐成为社会问题,图片来自2020年中国睡眠指数报告
结合无数医生的诊断和看法,李晔觉得,失眠可能是因为自己想法过多,又没有得到适当疏导,就堵塞爆炸了,同时,他也在怀疑:自己的下丘脑是不是不能正常分泌褪黑素?但这只是他的猜测。
褪黑素是一种诱导自然睡眠的体内激素,一般晚上8点左右开始分泌,晚上11点后分泌迅速升高,褪黑素的减少会影响睡眠质量,增加患病风险。
如今,李晔每天都要靠不能治本的安定药和抗抑郁药入眠,失眠于他就像一种永远也治不好的慢性疾病,他多次尝试过减剂量,可都失败了。
心事
当世界已进入熟睡,失眠者却是清醒的。失眠,无限放大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情绪,他们更敏感,也更易捕捉大脑中那些隐秘的思想流动,进而陷入无垠的孤独中。
对一些人来说,失眠似乎带有一种浪漫主义的色彩,可以带来更多灵感和妙想,但对于李晔等来说,失眠带来的则是痛苦。
夜深人静时,琐碎的画面便开始灌入李晔的大脑,有些是过去的事,有些是当天的事,有些是对未来的幻想,画面挥之不去,他开始无比羡慕别人,羡慕别人的家庭、经济、样貌、口才等,羡慕别人可以轻松入睡......
夜晚隔绝了他者,失眠者便要承受来自自我的审视。正如一度饱受失眠困扰的思想家齐奥朗的自白:失眠者面临的,是对存在、对自我的虚构的一次彻底的质疑,比任何经过深思熟虑的解构都更彻底、更颠覆、更暴力。
“消极的情绪容易蹦出来,而且是从四面八方喷涌而出,平日里积累了很多安慰自己的话,但到了夜里就通通被击破瓦解。”
他感到神经紧绷,眼睛和大脑满是焦灼感和疲惫感,他想找个树洞说话,可周围只有他自己。
除了审视自我,李晔还对失眠发起了控诉,他觉得,失眠侵蚀了他整个人生,影响了他当年的高考发挥,使他走上了另外的人生轨迹,让他过着半梦半醒的生活,记忆力和反应能力都在变差。
“人生都被失眠给毁了,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白天精神状态不好,再接着是得不到好的互动反馈,所以渐渐被边缘化、渐渐失去了更多的机会,”李晔倾诉。
而刚踏入职场两年的小浣也有自己的心事。
医院工作带来的压力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来自父母的压力。小浣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希望她一直听他们的话行事,但这让小浣痛苦,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完全满足父母的期待。
每当失眠时,小浣就会陷入胡思乱想,自言自语地吵架,和假想出来的人吵架,同时,很害怕死亡。
在深夜想到死亡,她会难过和孤独,她会想到,一生中虽然会和很多人建立联结,但其实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个,一切都会消逝,但孤独也只能自己克服。
这个有效吗
当前,失眠障碍的病因及发病机制在医学上还没有得到完全阐明,多数是假说的结论,所以也给治疗带来了一定的困难,“目前的相关治疗也都是对症治疗,而不是对因治疗,”常向东医生说。
既然没有唯一的确定的解决办法,失眠症患者们就愿意尝试各种办法。在大大小小的睡眠障碍互助群组里,他们像安利电影一样给其他病友支招,有人建议去看某个医生,有人推荐森田正马的书籍,有人建议运动与冥想......
此外,睡眠话题不仅深受失眠症患者的关切,还渐渐成为了一个全民话题,大家越发关注睡眠,也有更多人开始追求更有效率、更优质的睡眠,以期换取状态更好的白天。
视频网站上有着五花八门的助眠方法
这种对睡眠的种种关切也被转化为消费的欲望,睡眠产业随之成为一片蓝海——助眠保健品、助眠家居、睡眠课等产品在市面上不断涌现。
同时,相关科技的发展则使睡眠变成了可精准量化和可掌控的对象,睡眠监测手环、睡眠监测手表等正慢慢渗透进民众的日常生活中。
据艾媒咨询数据,2021年,66.5%的网民通过综合电商平台购买助眠产品。在某购物网站上以“助眠”为关键词展开搜索,五花八门的助眠产品便尽显眼底,外用的有蒸汽眼罩、助眠精油、睡眠喷雾、睡眠贴等,内服的有褪黑素、安神补脑液、助眠软糖等,还有许多“看不懂,但大受震撼”的黑科技。
民众对睡眠相关的健康焦虑是确切的,但这些助眠产品是否有效却尚不明确。
除了去看医生,思思尝试过市面上大火的褪黑素软糖,一开始,她吃两颗就入眠了,但随着失眠越来越严重,她吃了四五颗都不管用。
另外,思思还关注过小红书上的一些“睡眠大师”,当她想进一步获得“大师”们一对一的睡眠辅导时,却不得不望价兴叹,“价格对学生党来说实在太贵了。”
小浣则尝试过蒸汽眼罩、睡眠手环、以及据说不含咖啡因的晚安茶,她觉得这些产品对舒缓自己的失眠问题多少有些帮助。
而李晔则对这些产品持怀疑态度。
大学时期,他曾在网络论坛上发过求助帖,网友给了他建议——吃褪黑素。于是,截至去年,他累计吃了八九瓶褪黑素,基本上每瓶60粒,然而换来的只有浅睡、易醒、醒后不能再次入睡。
李晔柜子里的褪黑素片(受访者供图)
他还曾使用过某品牌的睡眠监测手环,但他觉得这个手环的作用远小于商家所承诺的效力。
“对于没有睡眠问题的人而言没有任何作用,对于有睡眠问题的人也没有任何积极作用,还因为手被勒得不舒服而影响睡眠,”李晔说。
希盼得好眠
在医生开的药物的帮助下,思思逐渐睡上几天好觉,在这过程中,父母和辅导员也给了她极大的鼓励,另外,在思思每个忐忑焦虑的夜晚,男友会陪她熬夜,直到她睡下为止。如今,即将迈入大四的思思的睡眠质量正逐渐变好。
“我其实一直是阶段性失眠,但如果再遇到失眠,我想我不会再害怕了,我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思思说。
而她的解决办法是:心态要放松,如果长时间睡不着,就要尝试去看看医生,或者换个环境睡觉、找朋友陪伴一下、出去旅游散心,另外,找点事做,也很重要。
思思去了一趟海边(受访者供图)
在她看来,对待失眠,如果不能战胜它,就接受它,要学会安慰自己、鼓励自己,与失眠和解,与自己的身体重建信任,以松弛的姿态面对夜晚。
而李晔和小浣还困在失眠里。
李晔觉得,放松、和解等建议对他来说只是一句温暖的话,他的情况不是靠一两句温暖的话就能解决的。如今,他仍在四处求医,不愿放弃一丝希望,只为能和其他人一样拥有正常的睡眠。
在小浣这边,她正尝试从一些自助书籍中找寻方向,尽管失眠越发严重,但她至今没有找过医生,因为害怕情况会比想象中要糟糕。
然而,据《中国成人失眠诊断与治疗指南》,失眠的干预措施主要有药物治疗和非药物治疗。急性失眠患者宜早期应用药物治疗,而亚急性或慢性失眠患者宜在应用药物治疗的同时辅以心理行为治疗(CBT-I)。
常向东认为,失眠症患者可以先尝试通过非药物治疗的方式改善睡眠问题,如进行睡眠卫生教育,调整自己的生活行为,睡前做些冥想、不玩手机、不过度运动等,必要时,还应及时去看医生,在专业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治疗。
同时,他还提醒道,褪黑素属于保健品,不是药品,补充外源性褪黑素,在一定程度上可改善睡眠,但如果长期服用,会有一定副作用,如导致内分泌紊乱,抑制腺体分泌等。
徐敏医生则补充道,对于失眠,每位医生给出的意见可能只是一个“差不多”的标准答案,但个体化治疗永远是第一位的。
而对于李晔的情况,徐敏医生给的建议是再去精神心理科接受相关的检查和治疗,因为慢性失眠患者的失眠最后多会合并一些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
最近,喜欢做手账的小浣特地准备了一个新本子,专门记录自己的睡眠情况。本子里,小浣贴了许多彩色的贴纸。
小浣的睡眠记录本(受访者供图)
她期盼得到一个酣然睡去的夜晚,梦到一个彩色的梦。
(应受访人要求,思思、李晔、小浣、徐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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