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星之环

或许因为有过的大部分远行发生在夏天,所以夏天一来,总感到应该出门走一段远路。

如今远行,诸多不便。好在书中亦有旅途,不论多远都能够达到。可以与作者一起行路,倾听交谈。

《土星之环》是德国作家温弗里德·塞巴尔德的作品。书中记录他1992年8月徒步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旅程。

与一般游记不同,这本书中的旅途所见只是片段,与眼前所见相关的典故、历史、人物故事占据更大篇幅。

如译者所说,“作者旁征博引,在时空中来回穿梭,在典故中往返游走。”作品的这一特点或许也和欧洲深厚的人文历史有关。

《土星之环》的另一特点是书中有多幅插图。有作者随手拍下的照片,有大幅著名画作,还有博物馆资料图片。作者本人的一张小幅照片也出现书中。一棵古老、由几人才能合抱的黎巴嫩雪松前,作者留影。

那是萨福克郡迪钦汉姆庄园的一棵树,是建造庄园时种下的其中一棵。“今天(猜测是作者写作这本书的1990年代),大多数庄园里仅仅还伫立着当时所种植树木的三分之一,而且每年更多树木因为树龄过大以及其他原因而死去。”

法国外交家、作家夏多布里昂(1768~1848)曾在萨福克当地停留,迪钦汉姆庄园正是在当时建成。资料记载,大约是1808年前后,夏多布里昂买下一处花园别墅,开始写他的回忆录。在一开头,就写了那些他亲手种下并照料的树。

“现在,它们还是这么小,我站在它们和太阳之间,给它们投下荫凉。但是以后,当它们长大,它们会向我回报荫凉,庇护年老的我,就像我在它们年轻时庇护它们那样。我感觉我和这些树联结在一起,我给它们写下十四行诗,写下哀歌和颂歌;它们的名字我都知道,就像小孩子一样,我希望我有一天可以在它们底下死去。”

早在1795年法国大革命期间,夏多布里昂曾流亡英国。他与一位英国绅士相交甚笃,并与绅士的女儿夏洛特·艾夫斯互相钟情。然而,他在法国已有婚约。他讲出实情,拒绝了好客且慷慨的一家人。

夏多布里昂后来返回了祖国。1822年他以法兰西王国驻乔治四世宫廷大使的身份重返英国。一天早晨,侍从向他报告,有一位萨顿夫人经过这里,想要和他说话。

“这位夫人把从她的帽子垂下来的黑色丝带捋向一边,用轻柔、断续的声音说道,阁下,您还记得我吗?我,子爵写道,又认出了她,在二十七年之后我又坐在了她的边上,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我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到她和那个已经长时间尘封在阴暗处的夏天里的样子一模一样。你呢,夫人,你认得我吗?

夏多布里昂将他与夏洛特相遇的故事写在了他的回忆录中。“除了通过书写来抵抗经常出其不意地击溃我的回忆,我别无他法。……回忆在我们的内心沉睡数月、数年,悄悄地不断疯长,直到它们被某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唤起,并以古怪的方式让我们在面对生活时变得麻木。

夏多布里昂没有在自己种的树下死去。资料记载,“大约七十岁的时候,他在法国圣马洛港外一座名叫格朗贝的孤岛上,为自己选定了一块墓地。十年后,他被安葬在这里,没有墓碑,没有铭文,没有装饰,只有无名方石一块,上面立着粗硕的十字架……”

法国电影《将来的事》有个情节,女主人公一家前往探访夏多布里昂的墓地。逝者面对大海,聆听着风与海的声音。

读《土星之环》时,正是夏天最热的日子。奥运正在进行,白天几乎无心读书。可以忽略时差的奥运有个优点:不必熬夜。每晚整理妥当后,躺在床上翻开这本书。跟随迷人的段落四下漫游。是有不同情绪然而安详的睡前故事。

德语文学有哲思意味,追求真相与本质。《土星之环》中提到西方对非洲的殖民,八国联军在圆明园的罪行。

“事实上,在大部分还没有被书写出来的整个殖民主义历史上,几乎没有比所谓的开发刚果这一章更加黑暗的历史。”

在横跨布莱斯河的铁桥上,作者看到了一列火车。地方史研究者声称,这列火车车厢原本是为中国皇帝定制的。根据时间推测,这位没有能够按时取货的皇帝是光绪。维新变法后他失去了权力。

我很好奇外国人通过何种版本的史书来了解中国。读他们写下的中国历史,多少有点半信半疑。像看到穿着中国古代衣饰的西方面孔,虽克制仍不禁发笑,无法完全严肃。而另一方面,当他们提到当时中国与西方的接洽、贸易、战争、传教、赔款割地等史实,又会在自己已知的历史与他们的叙述中间对比确认,看他们是否抱持客观态度。

在这一点上,《土星之环》是过关的,除了一些小细节。比如,书中写到“仅仅由太监和女性组成的皇室家庭的成员就超过六千名”。这个数据存疑。溥仪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里提到,单就太监人数来说,在慈禧时候到达顶峰,约有三千名。那么皇帝的后妃以及宫女有三千名吗?

清末历史的关键人物是慈禧。作者也刻画了他眼中的“慈禧画像”。与国人提到慈禧时的愤恨情绪不同,旁观者是平静的。

“当有不好的消息从南方传来,每次太白星升起,皇太后就让人在蚕神庙里向蚕桑之神进行血祭,目的是为了桑蚕不缺新鲜的桑叶吃。在所有的生物中,只有这种神奇的虫子才能让她产生好感。……夜晚来临时,她尤其喜欢一个人坐在架子中间,身心投入地倾听无数条桑蚕啃咬新鲜桑叶时发出的轻轻的、均匀的、极其抚慰人的声音。这些苍白的、几乎透明的生物为了吐出细致的纤维不久之后便抛弃它们的生命,她认为它们是真正忠诚于她的追随者。她觉得它们是理想的国民,勤勉、愿意赴死,与人完全不同,人根本不能信任。”

读到这段,想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这句诗。又看到慈禧的人性一面。她不只是想象中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几乎冷酷到没有人性的脸谱人物。

而后面写到的光绪与慈禧两天内相继离世,很有宿命感。慈禧离世当天,“吃了两份她最爱的菜肴——重奶酪焗野生小苹果”。对这份菜肴为何物感到困惑,却未查到史料记载。听名字像是国外的甜品。

对慈禧遗言的叙述很有几分悲凉诗意。“她边回顾过往边说,历史是如何仅仅由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不幸和争论构成的,就像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向海岸袭来,以至于我们,当我们在世的时候,也没有经历过片刻真正不害怕的时候。”

英国东海岸的徒步之旅,可以说不虚此行。但又无法概括究竟收获了什么:一些美感,对世界和人的进一步认识,浅淡的景物印象,一些消逝,变迁。

读这本书之前,我并不认识温弗里德·塞巴尔德。动手写这篇摘记时,查到他还有几本中文译作。并查到作者简介:1944年出生于德国,1970年起任教英国东英吉利大学,2001年因车祸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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