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在江南,故乡的水芹菜|原乡
(日前收到沪上海鹏兄下单买赠的马家沟芹菜,感谢。马家沟芹菜是北方名芹,我太座比我更喜欢。而我的口味,永远认为最好的芹菜,是来自故乡的水芹。
2012年圣诞前,师妹自美国回来探亲,言及常读我的江南旧闻录,好奇我为什么没写水芹菜。我说还没来得及。当年的12月25日,我即写了这篇关于水芹的文章,希望师妹能够读到,将来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对故乡芹菜淡淡的清香,常思常念。也算是我这做大师兄的,薄献芹微。
2018年12月28日,小猪给我推荐了篇文章,《菜之美者,芹生水涯》说是写水芹菜,“作者是朱老师的同乡呢”,我后来读文章,作者徐琪楠,是常州人,不过我们俩的文章立意和文字,不仅有性别年代之别,其实写作目的也大不一样,不过都是写水芹菜的。遂翻出旧作,以飨各位。)
1,
水芹菜,是故乡一种蔬菜。老了开白花。
今天大大有名的溧阳白芹,不过就是芹菜中的一种,属于水芹旱种的品种。
(炒白芹,图片来自网络)
故乡的水芹菜原来有两种,一种名唤春芹,一种名唤冬芹,都是水生蔬菜。
顾名思义,冬芹即是冬天上市的芹菜,溧阳白芹,其实是冬芹的一种。
春芹即是春天上市的芹菜。
芹菜不值钱,但种芹菜人的苦,却不是常人所能忍受,尤其是种冬芹。
我家种过冬芹,也种过春芹。
我家后门口的竹园边紧挨着河的,是我家自留地,下面有块很小的低地,种不了其他,所以父亲种了些芹菜。
一开始种的是冬芹。
冬芹是秋天种的。
秋天,父亲把那块低洼地翻开,平整好,浇上一层农家肥,然后挖出一条条浅浅的小垄沟,把买回来的芹菜种苗埋下,在浅垄沟里一根接着一根,俗称“排芹菜”,然后盖上稻草。
温度低时,芹菜长得慢。稻草可以保温,腐烂后也可做肥料。
种冬芹时地里是干的,种下之后,就要每天浇水,还要浇粪。
芹菜长出新芽后,对水的要求就高了,要让芹菜泡在水里。
冬天故乡种麦子,不再打水,沟渠里是干涸的,所以只能自己担水灌溉。
种芹菜时,最苦的有两样,一是灌溉。冬天河水浅,用撩勺舀水(方言音称为“框水”)很麻烦,水凉手冷,所以更多是挑水灌溉。
如今想起冬天给芹菜田弄水,还是不寒而栗。
另一个苦的,是给芹菜拔草。
芹菜地里也会有不少杂草,冬天穿着高帮胶鞋,踩在水里,一畦畦地拔过去,把杂草拔掉,是个很辛苦的活。
在家里人的辛苦中,冬芹一天天长高了,我家种的是青芹,青翠碧绿。
不过冬天天冷,小时候很早就结冰了。一结冰后,芹菜叶子不仅打蔫了,而且有铁锈色。
防冻是没招的。不过,父亲还是会在芹菜上面薄薄撒一层稻草,权当是保温。估计意义也不大。
寒冬腊月,快过年时,芹菜就可以上市了。
故乡习俗,春节请客,每家每户必有一道凉菜是芹菜,所谓冷盘。
做法很简单,把芹菜叶子和根须掐掉,摘洗干净,切成寸段,用开水一汆,熟了,装盘,边上放一碟酱油,喝酒时青芹蘸酱油,爽口得很。
不仅家家户户都请客时都做这样的冷盘,芹菜冷盘也是故乡喜宴上必不可少的,做法也一样。
当然,一般家里请客喝完酒,吃米饭时,必然还要炒一份芹菜。
芹菜中空通畅,所以,吃芹菜路路通。
这就是冬芹的市场。
可以上市的时候,父亲和爷爷穿着高帮胶鞋去芹菜地里拔芹菜,有时还要站住粪桶里,因为太冷了,这可是门技术活。天太冷,所以,一般会在下午太阳还很高时去拔芹菜,地里冰化了,水不算刺骨。不过时间长了,是很不舒服的。
拔下的芹菜,挑到河边的埠头上,奶奶和母亲穿着胶鞋就在埠头上把芹菜洗干净,摘掉枯叶,然后挑回家。
晚上父亲还要把芹菜装箩,按顺时针一把把盘起来,卖相好,俗称“盘芹菜”。
种冬芹实在太苦了。所以卖冬芹菜的价钱,比春芹高2倍,我记得小时候大概是一毛一斤。
每次看到村里人从街上买回来的冬芹,到家冰还没化完。
分田时,村里有几亩低秧田,紧挨着我家那块低洼的自留地,种稻麦产量都极低,所以没人要。父亲要了其中两分,种芹菜,种春芹。
我家那两分低秧田,春芹冬种春卖,卖完春芹又种上藕,卖完藕种春芹。
卖冬芹经常跟父亲打渔相冲突,打渔钱多一些,还有饭鱼呢。所以,后来父亲决定不再种冬芹,那两分承包地加上自家的洼地,都改种春芹,洼地边上的自留地,种一些旱芹。
(2013年秋,我家邻居在种春芹)
春芹种法和冬芹类似,不过大致是秋冬天才排芹菜种苗。
种春芹要比冬芹稍微好一些,也不过是五十步百步。
所谓好一些,是最冷的冬天没有像种冬芹那么苦,躲过了最冷的时候下地。
一般春芹上市的时候,已是农历二月底和阳春三月。
农历三月,故乡四周节场集市多,节场周围的村子都要请客,而春芹是最当季的蔬菜,量大便宜。
便宜到什么程度?
我记忆中,最便宜的时候,是三分钱一斤!
拔春芹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暖和,尤其下午,父亲和爷爷那个时候已经不穿胶鞋下水了,而是光脚下水拔芹菜,水其实还是蛮凉的。
我后来想,爷爷腿上的青筋痉挛成块,俗称“胖缠筋”,大概跟受凉有关。
我也跟父亲下过芹菜田拔过芹菜。若是父亲爷爷有其他活,这拔芹菜的活就会落到母亲和奶奶身上,尤其是奶奶(母亲还要上班),我们就会跟着奶奶下田拔芹菜。
拔芹菜讲究把根拔出来,不能拔断,有点类似于到淤泥里用手指挖一样。
弯腰拔芹菜也是个苦活,拔好还要挑到埠头上洗干净,晚上父亲再来盘芹菜。
(拔芹菜,图片来自网络)
第二天天不亮,就在自行车后座横着绑根棍子,把两大苗篮春芹分挂两边,赶去集市。
那个时候,父亲常去前黄、南夏墅、庙桥、港桥、政平,农历三月半前,还会去礼嘉!
集市上卖春芹的人很多,比如前黄,杨桥那边种芹菜的人很多,我家的芹菜种苗就是去杨桥买的,父亲种芹菜的手艺,其实也是从杨桥偷师的。
卖芹菜的人一多,芹菜卖相和价钱都很重要。父亲常常是咬着不降价。有时在集市上卖不掉,他便起着自行车转村头,到村里去卖,相当于送货上门,一般最后也不会剩下。
走亲戚时,也总会拎着一大捆相送。
那个时候,我们天天吃水芹菜,我们兄弟几个都厌死了。
十多年前,父亲把两分低秧田转给了村里人,不再卖芹菜了。
我家还种一些芹菜,在低洼地里,在门口葡萄地边上的水沟里,主要是自己吃了。
2,
不过,水芹菜于我,可谓有莫大的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
即如父亲种水芹挣钱,供我们兄弟仨读书。
那时父亲常到前黄集市卖芹菜,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赶到前黄镇上,为卖芹菜抢个好地盘。
前黄中学我的那些师长们,都认识我父亲,很多人是我父亲的客户。
前黄中学管理很严,我在前黄读初中时,走读,有一次搭着父亲的自行车去前黄,父亲后座上有两苗篮芹菜,我就坐在父亲自行车的三角杠上到了前黄。
父亲抢好地盘后,交待我几句,让我帮着看一会摊子,自己先去办点事。
我在芹菜摊边,从天黑到天发白,身边的摊贩也越来越多,人声开始鼎沸喧嚣,但父亲还没回来,已经开始有人来问价钱了。我也不会卖。
其中我的一位师长看到我站在苗篮后面,很惊讶地问我怎么不去上学,然后叮嘱赶紧去上学。
父亲回来后,我匆匆赶去学校,已经早自习了。我算迟到了。
老师没有批评我。第二天上街找到我父亲,跟我父亲说,你怎么能让你儿子帮你看摊呢,他上学都迟到了。
本来不以为意的父亲觉得有些羞愧。从此后再也没有让我看过摊。后来父亲跟我聊起来,还是百般感谢我的老师。
(2018年2月20日,与王琦仁老师合影)
我上高中时,早自习偷偷通过课桌上的窟窿,读小说《在黛色的波涛下》,被班主任王琦仁老师发现了。
其时我书桌上竖着一本打开的书,正低头专心读着小说,突然间脑袋上被敲了个“毛栗子”,我还以为是同桌,刚想发火,一抬头,王老师的大眼睛透过镜片,死命地瞪着我:“拿出来”。
我乖乖地交出了这本小说。
王老师的宿舍就在我们教室的后面,他叫上我跟他走。在他家里,他一边在煤油炉上熬粥,一边教育我:“你父亲天天卖芹菜供你上学,你上学就读小说?你父亲容易吗?对得起你父亲么?”
我惭愧地低下头,默然不做声。王老师说,书我收了,我还要告诉你父亲。
我央告王老师把书还我,我保证不看了,这书是学校图书馆的,要还的。
但王老师不允,说除非我期末考试考好才还我。
第二天,王老师果然去找了我父亲。
晚上回家,父亲没有责备我。父亲也喜欢读小说,他只是跟我说,看小说要有节制。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跟我捉鱼卖菜吧。
到了期末,王老师终于把书还给了我。我考大学也还不错,终于没有跟父亲捉鱼卖菜。
3,
(2013年3月16日,我家的春芹)
小时候家里种水芹,春冬两季,水芹菜太常见,尤其春芹,都吃腻了。
但我北上读书工作之后,对水芹菜的思念,却越来越强烈。
北方不种水芹,只有大芹菜,大的骇人,我不甚喜欢。
所以,每年春节回家,总喜欢吃些炒芹菜。
至于水芹的美味,《周礼》中 “芹菹兔醢”一词,可见一斑。
而《吕氏春秋》认为,“菜之美者,云梦之芹。”
后来工作,认识了些朋友。一位金坛的朋友,弄了些芹菜之类的故乡菜蔬到北京,其中就给我送了芹菜。但我却回家过年了,芹菜放在了单位的传达室,传达室的同事是北方人,不识得水芹。后来水芹被值班的同事带走了。
春节之后上班, 传达室的同事就跟我开玩笑,说哟,朱学东,你们老家给你送的芹菜,怎么那么秀气啊。
在北京的老乡聚会,常去故乡风味的餐馆,比如常州宾馆等,若是冬天,都少不得要点芹菜。
我吃水芹,最喜素炒,连香干之类都不放,纯芹菜,原汁原味。
我尤喜春芹,败火,入口嫩脆,满嘴清香。
我后来在湘菜馆里,吃到豆豉辣椒一起炒的芹菜,倒也味道蛮好。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芹菜太土,所以太便宜。及年岁稍长,方知自己的经验是错误的。
少时读《西游记》,读到《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尸魔化身花容月貌的俏姑娘,假意送斋饭:“如不嫌弃,愿表献芹”,实为要吃圣僧肉。
因为有熟悉的芹,我因此学会了“献芹”这个词,更懂得水芹菜其实蛮不错的。
更大一些,读的书了多,方知这水芹端的不一般,许多文献都有记载。中药典籍里更多,都是谈水芹之功效的。
《诗·小雅·采菽》里有“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旗。”
《诗·鲁颂·泮水》里有“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旗。”
原来古人帽上插芹是君子所为。有泉水的地方,必有美芹!
《尔雅》里说芹也叫“楚葵”,这个名字我是很晚才知道。
献芹之外,我更学会了许多与芹菜有关的敬语谦称:
芹敬、芹诚、芹意、芹曝,芹藻,美芹......
辛弃疾曾写《美芹十论》:“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人美芹而献於君,亦爱主之诚可取。”
这一切皆是源其复国之思。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於;事既至而後计,则应之常不足。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
辛弃疾的野人献芹,典出《列子·杨朱》:“昔人有美戎菽、甘台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
辛弃疾把自己的策论,称之为芹论,献于皇帝,自比“野人美芹而献于君”,可惜,皇帝小儿不识货,就像那乡豪土鳖,视美芹为苦药。
野人献芹里,美芹之人被众人嘲笑,其实今天来看,也当翻案,该被嘲笑的,实在是乡豪。
村野之人当年所好,搁今天,却是一种时尚,皆是绿色食品啊。
如今讲究食疗养生,这芹菜据说能降血压,也成了时尚的养生菜。
关于老朱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