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与我们生活的秘辛|翻书党

《壹棉壹世界:7000年的棉与人》,海天出版社

每次坐飞机,透过舷窗看到天空中飘浮的厚厚的白云,我总在脑子里幼稚地默念:“跟摘在大匾里的棉花一样,真想跳上去”。大匾里的棉花,是我小时候在故乡看到摘下堆放的棉花的记忆。

棉花是我熟悉而陌生的朋友。

说熟悉,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而且越来越重要,我喜欢棉织品。说陌生,虽说故乡乃是纺织重镇,除了小时候在故乡见过栽种的棉花之外,我更多只是在文字和影像里见过它,感受它带给世人的辉煌,以及苦难。虽然今天它依然与我们的生活相关,但我的亲友,无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城市,他们和我一样,都只是棉花最终产品的消费者,而对其历史,几乎一无所知。

我没有去过新疆,无缘得见广袤原野上盛开的白云般的棉花。但我小时候,故乡尚有小面积栽种,所以,我算是见过真正栽种的棉花的人,而不只是见过从供销社买回来做被子的成品棉花。

“你们老家怎么会种棉花?棉花不是在新疆及北方地区才种么?”许多人很惊讶,我那江南鱼米之乡竟然也会种棉花。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这个误解我也曾有过——我虽然亲眼见过,也偷偷下过棉田——直到我上中学历史课,才知道宋末元初松江有黄道婆,这是江南栽种棉花并形成产业的重要佐证。及长读历史,知道故乡与棉花的关系比原来所知的更密切,明清时期,江南八府纺织业最是兴旺发达。

其实故乡方志对于棉花的种植,久有记载。据《咸淳毗陵志》(宋咸淳四年),常州本州四县晋陵、武进、无锡、宜兴,夏租上供绵旧额以十万三千九十三两三钱,本州准衣绵四千一百七十两。到明初,战乱之后,据《毗陵续志》,明洪武十年,常州府所隶武进、无锡、宜兴、江阴四县,夏税木棉花九百四十六斤;《明永乐常州府志》载,永乐元年,武进县夏税木棉花二百五十六斤,江阴县夏税绵花六百九十斤……

没有大规模的种植,是不可能有如此税贡的。

虽说“苏湖熟,天下足”,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江南,到明正德年间,“田家收获,输官偿息外,未卒岁,室庐已空,其衣食全赖此。”(正德《松江府志》)赖什么?纺织业。棉花栽种和交易,是故乡丝麻之外纺织业的重要基础,“其民独托命于木棉”。清人邵长蘅曾有诗记录苏州风情:“西乡大养蚕,东乡种棉花。养蚕姊条桑,种花妹纺车。”(转引自巫仁恕《奢侈的女人》,商务印书馆)

“民间男子多好游闲,不事生业,其女子独勤苦织纴……终岁生资,率仰于织作。”康熙《上海县志》有这样的话。正是因为棉花和棉纺织业的兴起,明清时期江南八府诸镇,妇女真正顶起了半边天,不仅改善了家庭生活,也让江南成为传统社会经济社会最繁华开放的地方。

但是,正如魏斐德在《中华帝制的衰落》一书中写的,“尽管棉纺织业如此广泛,但是并未获得技术上的进步。中国没有成功地发明萨克森羊毛纺车或飞梭,或许是因为生产资料有限,而劳动力富余,这意味着缺乏为节约劳动力而提高织布技术的动力。”

在故乡,到我小时候,已经再也不见规模栽种的棉花了,就像我小时候故乡还兴盛的蚕桑业,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了。

虽然故乡历史上棉纺织业如此发达,但我小时候,家里人做新棉衣可是绝对的大事。每年冬天,被冻得眼泪鼻涕手脚冻疮的我们,多么渴望有御寒的新棉衣新棉被啊。但是,那个年代,买布和棉花都要票,且定额。做新棉衣棉被,是要熬好多年。如果村里来了弹棉花的(通常是浙江人),就像盛大的节日,全村的小孩都会去围观,看弹棉花的人背着沉重的弹弓机,用木鼓锤敲着弦,弦在棉花上掠过,原来陈旧结块的棉花,弹完之后就蓬松像新的……

而像我这样的小孩,也会提高革命警惕性,观察这个弹棉花的是不是“蒋帮特务”——那个时候,连环画介绍,一些在浙江沿海登陆的“蒋帮特务”,就有扮成弹棉花的,把发报机安放在弹弓的下部,而有节奏的弹奏弓弦,据说就是在发密码。后来稍长,我和童年伙伴聊起来,都会哑然失笑,为自己荒唐幼稚的童年警惕。

从少年时代起,棉花还通过文学作品开始影响我,那也是苦难生活的记录。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高中语文课本里收录的夏衍先生的《包身工》里,南洋纺织厂拿摩温那句经典的吼叫:

“‘芦柴棒 ’,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

而另一篇,则是海涅的名诗《西里西亚纺织工人》:

“忧郁的眼里没有眼泪,

他们坐在织机旁,咬牙切齿:

“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

我们织进去三重的诅咒——

我们织,我们织!……”

及上大学,我通过那些美国小说和电影,像《飘》,《黑奴吁天录》等,知道了美国内战,棉花其实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背景要素。

1985年夏天我考上大学,将要前往北京求学前,父母买了棉花,特别给我做了一床新被子一床新褥子,一件新军大衣,全是新棉花,父母担心北方冬天风大天寒,这衣被做得特别厚实。我在北京求学,后来留在北京工作,每年自己拆洗缝制被褥,一直到我结婚,这套用了差不多十年的被褥,依然完好,依然厚重,以至于我夫人当年特别吃惊地说,你们家缝这么厚的被褥给你,这么长的时间都还一样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除了父母的一片心意之外,我想,当时棉花的质量真材实料确实过硬吧。

在我少年时代,的确良曾经红极一时,尤其对年轻人来说。不过,化纤衣饰的流行,随着中国社会的开放发展,很快就成为了过去,人们重新热爱上了棉织品,纯棉全棉服饰成为时尚经典。如今,我们日常生活选择衣饰,带有纯棉或全棉标识的产品已经成为主要选择。我小时候在寒冬盼着有一件新棉衣一床新被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今天我们会如此轻松地拥有自己渴望拥有的纯棉或全棉产品。

这一切,秘密其实都隐藏在七千年来的棉与人的漫长故事中。

(本文是为海天出版社出版的《壹棉壹世界:7000年的棉与人》一书所写的序言,感谢海天出版社编辑老师的信任和厚爱,谢谢《壹棉壹世界:7000年的棉与人》这本书,也让我长了许多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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