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宪荣：蝙蝠哪里去了
三十二年前，我到湘西凤凰古城北约十多里外的奇梁洞，在栖息无数蝙蝠的熔岩窟穴中攀越搜寻，画下了很多具有动感形态与神话情境的钟乳石速写。时隔二十年之后又重探奇梁洞，却未能动笔，也没见到一只嘶鸣飞翔的蝙蝠。
奇梁洞隐蔽在山乡水田一侧的绝壁脚下，洞口内沿也有十多米高。洞口外沿有约二三十米之高，上窄下阔，上方从山腰垂悬条条修长带叶的藤蔓于洞前。洞口外两边的绝壁悬岩，均为有序的折带纹理一致朝洞口方向延伸。岩壁上布满的青苔植被，被地表渗水浸润得鲜色而光斑闪烁。伸向洞口数十米的草坪和坡坎上，长满矮脚灌木丛，灌木丛中自然生长的几束干细高挑、枝繁叶茂、嫩绿明黄的夹叶树，好像有意遮掩一方隔凡福地，使人难察觉有深幽洞天的去处。树丛草地中隐约一条可供通行的小径，小径左边是山田中延伸来的几条小溪，汇成湍急的水流泻入洞口的深潭。潭水充溢出来的清流，沿洞穴中的河道注入纵深的黑暗，从遥远的地腹中传来隆鸣不歇的混响，经地下河床的无尽曲折与任性奔腾后重见天日、注入沱江。
从洞口进入几十米，便是感觉高阔、空荡、昏暗、说话有回音的洞窟。溶洞内安装有简单的照明设备，按灯光指示是傍阴河边的岩墩路，可攀向高坡和几处平较阔、勉强可立足的平台，平台左右及前方亦可择道通向各处黢黑的大小洞穴。站在平台上，好像身体已悬在空中，脚下软松松的，每挪动一步都有被吸附即粘滞双腿的感觉，岩石的表面沉积了不知有多少年有多么厚的蝙蝠粪屎，令人浑身颤栗、毛骨悚然。
在洞中，感觉有单行的飞禽在面前、耳后和身上衣襟旁倏忽掠过，伴有细小而且很清脆的吱吱声音，自然是一只只蝙蝠在游弋，使人不由自主地频繁转动头颈，慌忙避开这些不恭之主。随着探寻的惊叹与脚步磕碰的声响，还不时听到阵阵呼啸潮涌的声浪，在空中迅速地飘移又戛然而止，那是千万只受惊扰的蝙蝠在作集体地逃遁与仓皇地避让；手电筒的光束所及之处，无论四方的岩壁或洞顶，均贴附密密麻麻、非常警觉、蠢蠢欲动的精灵——人类的干扰未到大动干戈的时候，蝙蝠家族还不会轻易地舍弃祖传的窠巢而远遁他乡。
溶洞中大体有三个层次，一层为地下河床，傍溶洞高墩平台与悬崖绝壁间伸进；二层为高出数丈，是比较突兀且空敞的平台，各处堆积、支撑巨大的岩石；三层高出平台又数丈，连接环形洞壁和不规则的宆隆顶部。河边的悬崖上有稀疏成簇的石笋石柱，高台边沿布满水溶石坑和高低粗细不等的小钟乳石。沿洞壁的一层与穹顶接近且起伏连绵，有的地方人钻进去要弯腰躬背，宆隆顶部又可通各处大小不同、迂回延伸的熔洞，石笋最多样最丰富最壮观。我离开堆积蝙蝠粪屎，攀缘到第三层的各处，凭借微弱的光线和运笔感觉画速写。在勾画各种钟乳石的同时，想象人物情态和环境气氛——处在自然造化的原始熔岩洞穴中，身心完全融进了一个佛国天庭的世界。
画的这些速写，当然靠记忆和情境想象将其补充完整，并给予每一幅的题记与冠名。有的像含苞待放的莲花、锦簇花团的石柱，有的像晶莹剔透的瀑幔、寒光凛冽的宝剑、箫管排列的乐器。参差的溶岩平地、高墩、悬崖、坡坎、窟穴和上下夹挤的缝隙和石柱长廊，酷似神龛佛座、玉宇琼楼、瑶池仙阙、城垣古堡、沧海桑田，一概是天设地造得十分精致、超乎想象之外的奇特景观。由于千万年的岩溶滴水的塑造，奇梁洞内的鈡乳石表层形成的纹理特别细腻，像光洁的花瓣、绣囊、裙摆、古装袍袖和流沙沉淀的质地；形态亦多姿多式，酷似苦行僧、大肚佛、南海观音、面壁达摩、补纳长老、嬉戏顽童；几根或多根钟乳石连续在一起的，有的像行进中的唐僧师徒、躬身跪拜的信使、仰天长啸的僧侣；有的似微雕的宏观场面，俨然是一方集聚神坛的群仙。洞中处处有节奏紧慢、声响大小不一而清脆的水滴，如同大小木鱼的频频敲击，加之阴河水流的恒定轰鸣如不绝的梵音钟鼓，奇梁洞内一应是浓缩微观、大气磅礴的仙坛景象！
——蝙蝠群落蛰居在这样的天庭中，当然是自由的、安全的和长寿的。
时隔二十年后，自驾车从吉首到凤凰县城，经过奇梁洞前的村庄。见彩色招贴和旅游广告夹道高悬，昔日的山田改造成了停车场，树立起了小吃和土特产销售摊的棚架，洞前的草地、田塍、流水小溪都被整治成城市公园的模样，管理、售票、景区进口的建筑和仿古木架门楼设置齐全，奇梁洞外原始野趣的景色荡然无存。我想再会佛国洞天的万千蝙蝠和彩石群仙，便驻车购票走进了久违了的奇梁洞。
洞中的崎岖溪道变成了平整的石板路，从阴河岸至二三层数十丈高的岩墩均砌有百级台阶，托起两层两座硕体的人工观景台，安有石栏扶手和歇息的座凳成了洞中的主体，周围堆积棱角分明的巨石和散碎的施工残渣。观景台上当然没有了蝙蝠的排泄物，触摸过的水溶石坑、玲珑剔透的钟乳石已被景台的地板砖块全然覆盖；从观景台再上几十级台阶至最顶层，居然还凿有一条几十米长的人行隧道，直线牵扯的彩灯将人行驻足的地方指引得清楚明了、绝对安全。
我择级走完所有的台阶和观景台，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没有从前初始攀越岩墩的艰难感与畅快感。脚下只有露天才有的坦途，早就令我失望于这次洪荒古洞的重游了。
但我还是坚持着寻找旧时的印象。在黑暗的角落借助手机的荧光看过各处的洞穴长廓和一段百米阴河，两岸各处的梦幻世界，气象恢弘犹在。只是那些参差沿途的石柱石笋多被破损、被盗劫、被改造，断头残躯的形体构不成可以比拟的形象，尤其是主洞四周气宇轩昂、情态逼真的多佛群仙所剩寥寥，更没见到一只自由自在、警觉不速之客的长寿蝙蝠。
看眼前的奇梁洞，同时想到另外三个溶洞。
漓江边上的兴坪镇东北方有一个莲花洞，二十年前去过两次。第一次钻进溶洞全是原生态的景象，洞穴不大却气势奇崛、变化无穷。在其中上下迂回、攀爬、摔跌极具惊险的趣味。特别是一方莲潭有一百零八盘卷边的石荷叶，荷叶旁是满满一层石莲子堪称稀世奇观。第二次去，虽凿有安全小径，景观无异变，只可惜那方莲潭中的莲子已一粒无存。两次去都没见有蝙蝠，可能是因旅游开发和阴河年年潮涌的缘故。桂林芦笛岩溶洞开发的早，游人多，又处于市区，自然早已绝迹了蝙蝠的踪影。湘西黄龙洞内气象万千，龙王宝座高高耸峙，龙厅高阔深幽且阴暗潮湿，最宜蝙蝠栖息，却也因人事的频繁侵扰，蝙蝠兵团只剩形单影只的游勇了。
奇梁洞里那样多的蝙蝠，聚集起来可以驱逐或啃噬任何一只威猛强健的野兽，但却嫉恨又奈何不了无情侵占与肆意破坏的人类！而今，它们逃遁、隐匿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