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周末特刊】史波:【那被遗忘的时光】(散文)

那被遗忘的时光

文/史波

我以为我已经遗忘了这个地方。

以及在这个地方度过的时光。

然而伫立在这里时,记忆却瞬间流向过往。

这里是高中母校的旧址。我们毕业之后的第二年,1994年,母校迁到了十里之外的镇上,偌大的校园随后被开垦成了农田,只剩下几幢旧校舍零落在庄稼地里,破败而荒芜。

正午时分,老校园里阒无人迹,旁边壕沟里的芦苇荡正泛起初秋的浅黄,微风掠过,悉悉索索地浅叙岑寂,而当风停落在钻天杨的树梢和玉米苞的蕊须上时,耳边只有虫啐、鸡鸣、犬吠,太阳炽烈而茫然,田畴寥落而怅惘。当年的读书声呢?广播放送的歌曲呢?运动会上的呼喊呢?还有食堂鼓风机的吼声和煤烟味道呢?

学校蜗居在陕西关中渭河之北的一座村庄里,远离城镇和公路,古老而偏僻,冯姓人家聚族而居,从元代一直到今天。清末民初,村子里出了一位传奇人物冯华堂,上过武备学堂,参加过同盟会,后来官至民国政府军事参议院中将参议。虽是行伍出身,却遵孔孟之道,为报答桑梓,抗战时期回乡创办“亲民职业学校”,这就是母校的前身。冯华堂将军排行为九,家乡人称其“冯老九”。乡亲们以封闭保守、质朴本分的眼界与识见,去看待这位有抱负、有情怀的民国将军,在他的身上附会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冯华堂将军建校时,在校园的西侧夯起一座三米高的平台,上面建有三间大房,一堂两耳,作为自己办公和居住之处。高台青砖石垒,大房五脊六兽,山墙高耸,透露出几分威仪,镂窗方槛,又有几分古雅。整个建筑肃穆庄重,厚朴大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高台敞轩,百姓称其“冯九台”。

“冯九台”依然矗立,砖石上的青苔写尽岁月的沧桑,屋顶在蔚蓝色的苍穹下勾勒出老迈的剪影。那位挺直身躯,站在台上训话的冯将军,和台下肃然而立的学子,早已了无踪影,只留下庄稼,在初秋的田野。

校园里那条留下无数脚印的南北大道窄成了一溜田埂,埋在了齐腰高的丛草里,现在是蝈蝈和蚂蚁的天下。

大道两边的玉米地曾经是四五排东西走向的教室,都是关中最传统的房舍,“人”字形屋顶,青砖埢的窗户,乌黑色的瓦,石灰白的墙。沿道路两侧的山墙上辟有黑板报,用彩色粉笔写上文章,画上简笔画,那是校园里最斑斓的地方,也是我青春记忆里色彩鲜亮的所在。每天去操场早操,在杂沓的脚步声中,目光总是驻留在那里。

高一时,我们的教室就在大道旁。那里存放着一个少年刚走进高中的欢悦新奇与意气奋发。每天就在教室外,在窗户泄泻的灯光和晨曦弥漫的微明中早读,朗朗的读书声奏响希望的音符。有时候也会陷入莫名的发呆,也会和同学用书本遮住脸庞攀谈起来。至今还记得一个下着小雨的早上,我和一位同学在房檐下聊起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他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好东西,我们只是不知道怎么使用它”。这句话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说出来的,却一直影响着我,我至今喜欢反复翻阅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那位同学呢?现在还好吗?

高一是在欢快中度过的。最喜欢每周四下午的作文课,心砰砰跳着,不停的盘算,老师会欣赏我的作文吗?会当做范文读给同学们吗?语文老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的作文真的被他当做范文在课堂上朗读了。他还鼓励我,你有潜力,要多思考多动笔。一个农家子弟的热情被激发了起来,一个正需要证明自己的青春少年被鼓舞了起来,一个向往外面世界渴望被关注的心灵得到了满足。

其实,我的家乡是一个人文胜地,只可惜被习以为常的淡漠和平凡庸常的生活所忽视。学校西北十里是周朝的发祥地周原,周公庙香火未断,周礼之制依然尚存。向南三十里地,是东汉大儒马融设坛讲学之处,绛帐传经,弦歌不辍。西南四十里是张载创办横渠书院的地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从横渠书院再往西十里,就是有名的五丈塬,塬上建有诸葛亮祀庙,“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学校的正西方八里地,是名扬天下的法门寺,“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门无门无无门入无无门”,母校后来就是迁往此处,于佛门钟罄声中,弘扬人文科学精神。

不管后来的人生道路如何,但家乡的文化氛围确实涵养了我懵懂少年的懵懂抱负。父亲是位教师,家里有一些藏书,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就读完了家里所有的书籍,年少的我,血管里也澎湃着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梦想。感谢那位老师吧,在高考的残酷还没临近的日子里,让我还有点时间继续延续自己梦幻般的激情与虚妄。

我大着胆子去找语文老师,向他借阅了《世界名人传记》和《梦的解析》,谈心时还说起自己的“理想”,我想当兵,我觉得军人会对国家贡献更大,就像中国近代革命以来的那些英雄。老师笑了,“个人发展要符合社会发展潮流的方向,现在国家大势是经济建设,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学财经专业,你会有所作为”。那年我不到17岁,老师的话震撼了我。后来高考,我的志愿真的填报的是经济学,然而造化弄人,我却未能如愿,学了历史。现在人到中年,回想老师当年的教诲,却更能体会到他的睿智与洞见。语文老师还教诲我“四十五岁以前不要写东西,没有积淀没有阅历没有思想,写东西是祸枣灾梨”。老师呵,这么多年我一直铭记,岁月经久,老校园已经遍栽稼穑,不闻木铎,您是否安好?时光镌刻了皱纹,染白了华发,但绝对不会沧桑您思想的火光和深邃的眼眸吧?

稚嫩的抱负挣扎在艰苦的现实里,这种挣扎让心灵痛苦而焦灼。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家乡还很贫困,也非常落后,仍然使用几千年来一直未曾改变的农具,田间耕作主要还依靠畜力。乡亲们刚刚挣扎到温饱线上,清贫而局促,忧虑和愁苦写在每个人的脸庞上。同学们都是农家子弟,学习之余都要下地劳动。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这所偏僻安静的高中校园里埋头苦读,考取大学改变身份,义无反顾的离开这个贫寒的地方。所有的“抱负”和“激扬”,最终沦陷在现实面,轻轻一敲就碎落满地,可笑而可怜,幼稚而苍白。

高二读了文科,教室不再临那条南北大道了,搬到冯九台下。从窗户看出去,冯九台和一棵茂盛的大白杨正好构成一副画框里的风景。读书之余,思绪常常从那里飘飞而去。同学们都投入学习里,忙忙碌碌的身影进出在面无表情的教室里。一切动作都是轻渺的,翻书声、脚步声、咳嗽声、交谈声;一切话题都是沉重的,关于未来,关于高考,关于参军,关于恋爱。大家都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有点时间就拿起课本,有人在路灯下温习功课到深夜,有人在熄灯后点亮蜡烛验算到天明。与其说大家热爱读书,不如说大家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减轻内心的压力和负担。一个人读书却承载着全家族的希望,刻苦真的能减轻那种负疚感,让你每周比较坦然地提上装满馒头和饼子的布兜,那是母亲熬红了双眼精心准备好的;也让你比较坦然地在食堂窗口递上饭票,那是父亲步行几十里路用架子车运来粮食换来的。

酷爱读书的我还是偷空看了几本“闲书”,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李国文的《冬天里的春天》,还有一本外国作家写的《走下神坛的毛泽东》。政治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大段朗读《山坳里的中国》,后来借到手上读完了全书。印象最深的是买了两本书,一本是《演讲的艺术》,一本是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读《人性的弱点》时,触动最大,在书的空白处写满了自己的感想。饶恕当年的幼稚和肤浅吧,这是一个性格走向独立的少年,渴望学会在人群中生活,渴望在社会中有一席之地的预习和努力。

教室也是宿舍,每天上完晚自习,住校的同学们就把课桌拼起来,铺上被褥睡在上面。第二天一大早又码好被褥层层叠叠沓在教室后墙边的一张桌子上,花花绿绿很有生活气息,只是到了冬天,教室里的味道也很浓郁。

我一直住在几里之外的地方,每晚十点和几位同学相伴回家,穿过静谧的村落,村头有只狗会在黑暗之中朝我们狂吠几声,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它喉咙里的低呜。印象中,那条路总是很长,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庄里的灯火零落而黯淡。每逢下雨,路上非常泥泞,每一脚下去都是一次胶着。雨水蛮横无情地拍打着大地与庄稼,脚踩在泥窝里的声音充满愤闷、无奈和委屈。早上六点多就起床上学,总是雾霭重重,总是露水滴落,总是睡眼惺忪,总是踏过沉睡中的村庄。走在半途,学校的大喇叭就会响起,反复放送着《跟着感觉走》《我想有个家》《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声音特别大,略带伤感的旋律回荡在清晨的乡间旷野上,突兀而落寞,不由得让人思绪纷飞。

早读过后是早餐时间。沿着大道向学校最里边走去,尽头就是操场,操场的东侧是食堂。食堂没有饭厅,没有桌椅,是一块埋了几口大锅当泔水桶的空地,同学们都站在露天里吃饭。遇到下雨,打了饭站在屋檐下或者回到教室里就餐,把雨水和饭汤一起咽下。

早餐一般是包谷稀饭。同学们都从家里自带馒头和饼子。每周一大兜,挂在课桌旁或者宿舍床边,人吃一半,老鼠吃一半。有时候,手伸进兜里会抓出来一只老鼠。午饭一般是大锅煮面,将面片、南瓜、土豆和包菜烩在一起煮熟,撒上盐巴和辣椒面,用大盆子盛在出饭口的大锅里一勺一勺分给排队领饭的同学们。最喜欢吃食堂里刚煮熟出锅的面片,带一点糊锅味,汤浓面劲道,多少年来,一直难以忘怀。曾在全国很多地方吃过很多面条,河南烩面、重庆小面、扬州阳春面、山西刀削面,但一直找不到那种味道。让母亲做过,让妻子做过,但都是仔细烹饪,精细有余,粗犷不足。直到有一次去舟山群岛,在一家老夫妇经营的路边小店里,那位银发满头的老妈妈端上一碗海鲜烩面,面条和小虾、小鱼、小贝、青菜烩在一起,浇一点酱油,一口下肚,高中大食堂的味道一下子回到颊齿之间。这种味道成了一辈子的念想和牵挂,那是生活的艰涩,那是家乡的味觉,那是口腹之欲与追求美好欲念的青春记忆。

学校过段时间会杀几口猪,做臊子面给同学们改善伙食。吃饭的人太多了,排很长的队去领饭,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饥饿与期待,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着。有时候会很挤,记得有一次,一位同学刚打出来一碗面条,结果被人群挤进泔水锅里。爬上来的时候,浑身滴落着汤汤水水,眼镜上还挂着几根面条,凄楚的酸腐味冲鼻而来。

艰困的生活也掩藏不住青春的华彩。那时候对美是那么敏感,是那么期待与向往。男同学会学港台明星,剪一个中分发型,穿大裆裤;女同学会留一个刘海,在书里夹一支干掉的花朵。谈恋爱会被全校同学嫉妒和起哄。我攒了几个本子,上面抄满了唐诗宋词,最痴迷李贺、李商隐、陆游、辛弃疾、苏轼。对那些伤感和苍凉的文字致命喜欢。那时有一本杂志叫《中学语文》,有一期上刊登了一篇回忆中学生活的文章,满篇的落寞与怅惘,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那篇文章誊写了下来,时不时拿出来读一遍。

高三的生活张皇而焦灼。不安和忧虑锁住了每个人的眉头。未来的不确定让所有人都失去信心,教室里弥漫着焦躁和绝望。同学们中间流传着各种算命的书籍,有看面相的,有看手相的。当个人能力不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把希望寄托在神秘力量上,成为逃避现实或者为自己寻找理由的唯一出路。

书还是要读的,每晚学习到深夜一两点,学到抓狂,学到恨自己。现在回首,当初还是没有悟透语文老师的教诲,只是把读书当做改变自己命运的手段,目的性越强反倒越觉得苦累,如果把改变命运与实现自己的抱负结合起来呢?内心会不会还像当初那么苦逼呢?还是逮空看了几本课外书。印象最深的是同桌借给我的一本小说,写的是上海知青在东北林场里的成长困惑,那是一帮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在个人追求和社会背景的矛盾冲突里,他们的人性如何扭曲,又如何救赎。这本书引起我深刻的共鸣,书名已经忘记,但对我心灵深处的刺疼,至今会让我震颤。

那年春季,油菜花盛开的时候,同学们开始合影并互赠照片,这是那年里唯一美好的时刻。

布谷鸟开始鸣叫的时候,学校已经考完了预考。多数同学未能上榜,大家就这样匆匆散场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站在老校园破败斑驳的水塔下,打量着这个曾经为改变命运而奋斗过的地方。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却,渗落在莽苍的草丛和稠密的庄稼里。我不知道,当年那些不屈的青春记忆该寄放何处?经年之后,我们真的会遗忘了这个地方的这段时光吧?

图片来于网络

作者简介:
史波,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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