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袁炳纲:【李专干】(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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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炳纲
李专干那时是我的顶头上司,是原建陵人民公社专管文化教育的专门干事,手下管大小初中五所,小学二十七所,学生三千多个,教师一百四五十名,也算一个不小的官了!
可那时的官不比如今日的官,别人拿他不当官,自己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官,更何况李专干邋里邋遢,其貌太不扬了。
刚调来那天,约几个初中校长下县城办事,大家都骑着自行车,他也骑自行车。别人腿长他腿短,骑自行撵不上人,看起来对整个队伍是个辱没。初中校长的朋友不认识,问:“你们今天给学校灶上买啥呀,还带的炊事员。”
这也难怪朋友把这位政府官员看走眼了,其实是李专干太不起眼了:一米六的低矮个头,酒糟红鼻子,戴一顶那年月普通人戴的有点扇檐的单皮儿帽子,额前头扇檐布中间夹的硬纸板也压得断裂了,耷拉不齐。帽壳内衬的报纸有两处突出了下沿,露出了纸角。下边挨头发周围那一圈有点脏,渗出了头油一般。裤子有点肥大,裤腿挽得颇高,刷着脚面,好象腰里没系裤带,那裤子是蹲在脚面,直挺上去的。李专干老婆的针工不怎么娴熟上乘,脚上那双鞋好象有点大,且前头向上挽着。抽的是老旱烟,一拃长的旱烟袋没有把咀,嘴直接噙的是用扫帚棍儿截裁成的杆儿。那黑色布烟荷包脏兮兮的,底下两个角也没有缀红缨絮子,好象打用开便没洗过。再仔细一看,上衣、裤腿上还有不少旱烟火烬掉下来烧燃的小窟窿。走路脚向外蹩,八字得厉害。唯一能符合专干身份的是上身是当时比较时兴的涤卡中山装,并且口袋里还别有两支钢笔。
那时的专干有时专不起来,公社事忙了还给他安排工作,所以李专干有两个办公室,一个在公社大院,是两个人合住的一间房子;一个在学校,是一间和普通教师一样小、不上十平方米、仅能放一张桌子一张床的房子。两个办公室间距一百五十米左右。
为了工作,李专干那时经常学校公社两头跑,一双短腿抡迈得欢实,有些同事打趣:碎腿抡细了,鞋头挽高了,鼻尖更红了,尻蛋子不见了。
李专干真是邋遢,那天早上,公社学校两头跑得,比平日更快了,真象内急了找厕所:原来是胳膊腕子的那块蝴蝶牌手表找不见了。两个办公室的桌子床上都翻了个遍,可就是找不着。后来这手表自己回来了,是从李专干的裤腿底下掉出来的。原来,李专干的裤子口袋烂了一个洞,手表从洞里掉到裤腿里,夹在外边单裤和里边的棉裤的夹层里,多亏一双短腿不停快速抡动,才促使手表下坠掉出,要不然,恐怕到现在也找不到,你看好笑不!
可别看李专干人瘦小猥琐,可肚子里的知识却博大雄厚,一次下乡检查听课,一名教师的应用题讲解实在盖不过眼,他听着听着火气上来了,一下子站起来,跑上讲台,命令那名教师退下,他接着讲。三锤二梆子,灵灵干干,利利索索,学生便听得明明白白。所以,对这位李专干,大家都非常佩服,也有点惧怕,说他:秤砣虽小压千斤。
李专干高兴时,风趣幽默,笑话一个接一个,逗得你肚子笑得疼。那年春节,他骑着自行车带老婆去县上办年货,老婆在家里一直是管钱的,那天街道人多,乡里人进县,什么都新鲜,一贪图看新鲜,不慎将身上的三十元钱让贼娃子偷走了,亏得当场在大街道和众人面前流泪抹眼,伤心哀痛,几乎哭出声来。三十快钱不容易呀,那时李专干一月工资才四十八元伍角!
李专干一看老婆丢了底,吹崩崩似的,赶紧把老婆拉到僻背处说:“哭啥哩,不就是三十块钱嘛,老头没死,再半个多月就给你挣回来了。不要哭了,等把你爸你妈死了后,好好哭。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没见过二个梁子过队伍,尿水水太多人笑话……”没有几下子,老婆破涕为笑了。
可后来回家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老婆坐在后衣架上,他又问今天肉多钱一斤,菜多钱一斤,还让老婆算三十元能买多少斤肉,多少斤菜,老婆算着算着难过后悔了,又一次哭了。李专干又哄,又幽默诙谐,一会儿老婆的哭止住了。可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老婆一尺布多钱,一尺鞋面多钱,又让老婆算一算三十块钱能扯多少布,多少鞋面。老婆又一次伤痛了,又哭了。他又象哄学生那样哄老婆。李专干数学教得特拿手,一路一直这样对老婆教学,整得老婆哭了好几次,后来同事说他整老婆哩,他说不是,让那挨球的长记性哩!
据说这顶专干的桂冠,是因他课教得特好,从教学一线提拔晋升而戴上的。他来建陵公社后,一般不召开全公社所有教师都参加的大型会议,嫌耽误学生授课。偶尔实在不行,才开一次半次,且时间都安排在下午。学校有规律,重要课程均在上午,下午多半是自习或付课,影响不大。所以有人把李专干叫“李下午”。
李专干还有一大特点,不喜好组织大规模大部队的开学或期中期末检查,习惯一两个人悄无声息的随时抽查检验。他一有空,便一个人骑上他那脏烂自行车去下边的学校了,走到那个学校,随便拉一个人和他就走了。有时天还未亮,他便第一个站在某学校的操场上,等待师生上早操。由于来去无规律,神出鬼没,令各校校长教师猝不及防,又有人把他叫“李偷袭”。弄得一些不认真教学的校长教师只差屁股后边也长眼晴了,背地都偷着说:“注意,注意,把啥弄好,小心咱那个碎怂领导来了!”
李专干的爱学习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衣服口袋中总装有一个小本儿,到处记写。一次县教育局组织全县专干出外考察学习,回来时顺路游览一下某景点。带队领导规定了时间,可他一个人跑到山顶,急着记抄石碑上的碑文,忘记了时间,待下山后,大家坐车早走了,落下了他。
当时,用他那惯于幽默风趣的话说:“贼锤子吊的下下的,用手一摸天尻子,冰凉冰凉的”。咋办,只好做贼似的,扒上了一辆载货卡车,躲在一隅。还算侥幸,这辆卡车司机吃完饭后,打燃了车,朝着他的县驰骋了。他高兴至极,鼓掌似的窃喜得意,只差手舞足蹈了。可车快到县城时,李专干熬煎了,怕车到县不停。这车这么高,自己腿短个子低,跳是万万不敢的。即使挣扎跳下去,弄不好成了骨折,自己疼痛不说,还落下了众人的话把儿。再严重一点,摔死了,不但弄不上个烈士,还没有人说你好,当专干的官,能管理那么多学校师生,却管不好自己。李专干那时又在车厢内作揖祷告,求天赐福,求神屁佑,只差烧些纸钱了。用他的话说:“手还舞着,不过和刚扒上车时的姿势不一样。那时两只手是伸展开的,两眼含笑,嘴角流着高兴的哈喇子,象鸟翅膀飞似的上下呼闪;这时是求救似的,两眼紧闭,掌心相对,口中念念有词,两手上下打揖”。吉人天相,车到了县城,司机嘎的一声刹住停下,去喝茶了。李专干象他平时偷袭学校一样,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滑下来。用他的话说:“人碎目标小,不易发现;身瘦m(重量)小,没有声音。”
后来,李专干是肩挎他那粗布缝制的大兜,昂首挺胸迈进教育局大门的。当时,大家还没有完全散去,李专干颇为得意地给大家扮着鬼脸骄傲:“你们回到了礼泉县,我们也回到了礼泉县!”
那个时期,学生的课本是各校老师,骑自行车,按照新华书店划定的日期,分头去县购买的。全县的学校太多了,买书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比现在春运,排队购返乡车票的打工农民的队伍还要长许多。曾记得北牌公社某校特小,一名教师七名学生。那天他买了七套书,路远回不去,住了一晚国营一旅舍,不慎又将七套书全部丢失了,第二天又排队购买。
那年,我们原建陵公社坡北大队四个生产小队都购置了手扶拖拉机,嫌骑自行车爬二十公里的上坡土路费人费力,我校校长找大队党支部书记,要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去买书,也算鸟枪换炮,洋火了一次。
那天买好书,我们几个正在国营二食堂吃素面,李专干背他那大布兜来了撞见,问是否有顺车捎上他。我说有是有,不过是手扶拖拉机,捎肯定没问题,只怕你看不上坐。李专干擦了一把红鼻子上的汗水,又幽默风趣了:“好爷哩,没被子盖的人还能挑铺。只要能坐车不走路,就是给爷烧老瓮粗的香,积下厚德咧!”我说:“我看见凉马学校买书是开有一辆载货汽车的,我给你找,让捎上你,可坐驾驶室,官嘛!”“快算咧快算咧,”李专干一个劲儿挥着手,“坐汽车能咋,目的都是回,划不着麻烦张麻烦王!只要能回,坐手推土车也行。咱是个啥官,充其量是个尿官。我的小名我知道,蚂蚁口叼的西瓜籽皮壳,看起来牌子大,其实让牌挡住了路,身轻力薄。还不是人砸的:灌黄鼠时,青蛙先出来,咋算都不是头前人……”李专干的冷幽默又来了。
那天,原建陵公社堂堂李专干是坐区区手扶拖拉机回去的。由县城到原建陵,全是土路,蹚土很厚,二十公里走完,所有车上的人全是土的了。到了原建陵公社所在地:东店头,李专干挎着那大布兜,风尘仆仆迈着八字腿下车走了,那背影真不如眼下一个打工的农民工,更象当时收麦的麦客……
我不由得想起这么一件事:我一堂弟,学习特别好,考入了上海同济大学。我弟的女儿上初中时,常向她的同学炫耀她这个小爸,那天她这小爸恰巧来侄女家了,背包是掮在肩膀上的,一身衣着朴素得再无法朴素了。侄女的那些同学对侄女说:“成天夸你小爸,一点儿不象个大学生,倒象打工农民,充其量象个农民企业家。”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专干仍是专干,校长还是校长,官大小没变,可排场摆谱变了。动辄车水马龙,旧时皇上省亲似的。更有一些其他官员,官不算大,可僚不小,出一次门下一次乡,声势浩大,警车开道,记者陪同……谱摆得比中南海出来的官员还要厉害!队伍过去,没赢得掌声,没获得好名声,只得到了骂声和唾弃声……
人民的公仆,只有象李专干那样,一身尘土坐入人民群众之中了,可能我们就不需要反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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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新年大吉
袁炳纲,生于一九五五年,陕西省礼泉县昭陵镇坡北村人。一九七二年参加教育工作,执教于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调入原建陵教育组,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热爱文学,先后在陕西日报,咸阳日报,秦都文艺刊物,西部网络文学等平台上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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