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杨盛龙/我们的思维定势
我们的思维定势
杨盛龙(北京)
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长期受红色教育,受红色文化熏陶,我们的思想被炼红,言语被染红。
红色教育从50年代初全面铺开,到60年代趋向鼎盛,正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上小学到中学阶段。
我们学校面向公路的那面墙上写着高达房顶的红色大字: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
特别典型的是红专教育,培养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十来岁的娃儿,知道什么是红,什么是专呢?
上面给释疑解惑,如果只是埋头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就是专,就是走白专道路,就是搞歪了,必须受到批评,必须得纠正。要又红又专,红在前,专不过是跟在后面的,显然是:红为先导,红为基础,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如果没有红只有专,就是对抗的、反动的。
红是什么?就是学政治,就是阶级斗争天天讲,就是两条道路的斗争,你死我活的两军对垒,看你站在哪一边。你是贫下中农家庭出身还是中农家庭出身?你的家庭是依靠对象还是团结对象?如果不是贫下中农家庭出身,就不是根正苗红,得多多学习政治,改造世界观,练思想。根正苗红的,也得加强政治学习,作红的学习和锻炼。炼红心,最基本的是阶级教育、苦情教育、仇恨教育、感恩教育。最典型的教育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设置“忆苦思甜周”、“忆苦思甜月”。请老贫农痛说革命家史,痛说革命村史。说过去,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如何的残酷地压迫、剥削穷人。穷人逃荒、讨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那期间,全校师生不准说笑,不得嘻嘻哈哈,整天哭丧着脸,深陷在痛苦中。礼堂台上演的是师生排练的苦情剧,反映旧社会穷人挨饿、讨饭的生活。放的电影片子反映的是严峻的阶级斗争,地主分子的土地和财产被剥夺了,那些阶级敌人不甘心,藏着“变天账”(实际上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买地的契约),妄想复辟。阶级斗争很复杂很激烈呀!礼堂、教室四周挂满大幅毛笔画,内容是穷人在万恶的旧社会做长工、逃荒、讨饭、受苦、受剥削、受压迫的苦难生活。全校师生吃“忆苦餐”,用野菜、苞谷糠做的糊糊,难以下咽,一边吃着,一边听一位老贫农扯长声痛哭,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大家深深体会万恶的旧社会的苦情,激发阶级仇恨。
在那期间,只准唱《不忘阶级苦》、《想起往日苦》、《谁养活谁》三首歌,广播里反复播放的是这三首歌,其他的歌都不准唱。
校园里回旋着悲痛的旋律,听那歌词: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地主逼债,地主逼债好像那活阎王。/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我们悲怆地唱:想起往日苦唉~~/两眼泪汪汪唉~~……
我们就是那样整天生活在痛苦的回忆中,整周浸泡在血泪控诉里,一年到头沉浸在那样的痛苦回忆和深深仇恨中。
除了“忆苦思甜周”、“忆苦思甜月”,其他时间也都是让阶级斗争、两条路线斗争内容占据着,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课本里是那些内容,课余活动是排练反映阶级斗争的戏剧、节目,课外读物也是那些内容。
我们回到寨上,听到老贫农说:“那时候给地主做长工,比现在吃得好,地主给大碗吃肉,吃得饱,干活力气足啊,还是他赚嘛。有人雇请,能找到活计干,吃饭才有着落啊。”
有人说:“寨上的某某地主,穿补丁衣服,饭嗖臭了舍不得扔掉,炒燥了再吃,省吃俭用攒下钱,买了一些田地,成了地主成分。人家好不容易积攒点钱修上房子买下田地,被剥夺瓜分了,他们内心会怎么想啊?”
有人说:“有那二流子懒汉,好吃懒做,成天躺在床上抽鸦片,祖上遗留下的田地都卖掉抽了鸦片,成了穷苦的贫农。”
我们唱起在学校唱的《谁养活谁》:“地主他不劳动,粮食堆成山。”有个读了点书的人说:“怎么是不劳动呢?他在计划、考虑,换什么种,请什么工,安排,筹划,费脑子呢!教书先生教课不种地也是不劳动么?得给他开工钱吧?”
但是,我们的脑子已经被洗刷多遍,已经被红色思想占领,已经形成那样固定的“明辨是非”的铁板一块,那么点儿杂音,哪里听得进去?我们用从学校狂轰滥炸得来的道理抵制、批判他们的说法。
我们脑子里形成那样的思维定势,以“解放”划线,解放前是黑暗的旧社会,暗无天日,资本家残酷剥削工人,地主资产阶级压迫穷苦农民,那是人吃人的社会,穷人没法活;解放后是晴空万里,明朗的天,红色天地,我们生活在红旗下,生活在蜜罐里。
我们豪迈地高唱:“红旗为我们引路,/鲜花为我们盛开,/谁能比我们更幸福,/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生——活——在毛泽东时代!”
我们被解放了,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我们当家作主人,我们生活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正如课本上描述的,“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合作社木桥虽然好,/人多车稠走不了。/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现在世界上只有苏联、中国等十几个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这些国家的人民得到解放,过上了美满的幸福生活。过不了多久就要实现共产主义啦!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到了那时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饭不要钱,按需分配……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没有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救。我们要炼好思想,解放全人类。
我们就是怀揣着这样的美好,做着这样的美梦。停止考试招生,停办学校,我们小小年纪失学,读不上书了,回到村寨,在生产队出集体工,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穿着补丁重补丁的衣服,我们家那些年每年缺半年口粮,常年借粮“编宽”,挖蕨打葛,吃野菜,剐树皮,吃稀烂饭糊糊,度饥荒……
改革开放后,突然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那些资本主义国家人们过着好生活,月收入相当于我们几年收入,而处在水深火热、饥寒交迫中,需要解救的原来就是我们。
虽然与别国的差距那么大,我们多少年还是这种思维定势,新旧社会两重天,旧社会是黑暗统治暗无天日,解放后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长期生活在一个人说了算的集权专制社会里,庆幸实行改革开放,好不容易想清楚了这个对比关系,年岁已经老大,已经是日薄西山的岁月。人生不能打草稿,没法再来一次。更为悲哀的是,一些人到了这个年岁这种时候还在执迷不悟。
杨盛龙,1953年生于湘西,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等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论著专节专题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