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贺兆明/今夜,月光洒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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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光洒满人间
文/贺兆明(重庆北碚)
人生中有些封存已久的记忆是被偶然唤醒的。元旦那天下午我闲来无事就翻箱倒柜清理书籍旧物,拿起本纸张已泛黄的日记本时随手翻开一页,是1983年7月下旬某天记下的,仅一行字、一句话。我久久地凝视着这行字,三十多年前的一段美好往事如风吹画页展开在我的眼前。
1983年盛夏一天清晨,我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驮着行李书籍,从江油出发沿川陕公路飞驰而行!大地阳光灿烂、田野风吹绿浪;小伙白衣飘飘、吹着轻快口哨,二十多公里路不一会就甩在了身后。拐下川陕公路,经过尚存古朴气息的青莲镇,傍着一条清澈小溪,穿过竹林掩隐的沙土路到达了我的目的地——“太白祠”。
当年的“太白祠”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田野之中,背靠盘江、红墙环绕,主体建筑为唐代风格,朴实无华且有些破败。迈过高高的门坎是铺青石板的门厅,两侧各有一间小屋,穿过门厅是一条青砖小道直达前厅,小道的右边是一排偏房;左边是一块草坪,中间立有石碑,上刻“李白故里”几个大字!院中有桂花树几株,左边的围墙边是一排紫金花树。
跨上几步石阶是空空荡荡的前厅,前厅与正厅之间是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的两端各有一间房屋。
当时的“太白祠”还兼做青莲小学的校舍,教室就是右边那排偏房。
那年春暖花开时我与同校的几个青年教师曾去青莲乡游览,到“太白祠”后立即喜欢上了这个清幽的小院,更喜欢院后那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盘江!找守夜的老乡一打听,得知祠堂归“李白纪念馆”管理。暑假前我去找到时任馆长,请他充许我暑假住进去读一个月书,馆长不仅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还给我提了个好建议:就在守夜人家搭伙吃饭,既经济实惠也节约时间多读书。
馆长已提前给守夜人打了招呼,我到“太白祠”后他和两个儿子忙前忙后帮我从教室抬了六七张实木课桌到天井旁的房间拼凑成床铺,另放了两张桌子在前厅中央做我的书桌。
一个悠闲惬意的暑假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日上三竿,守夜人两个十来岁的顽童提上一瓶开水、一碗稀饭、一碟咸菜、两个馒头放在前厅课桌上,然后敲着我房间的窗框高喊:大懒虫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我不起床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每天我都是无可奈何睡眼惺松地拿着漱洗用品来到院中的抽水井边抽水洗漱。几大口吃完早餐,泡茶点烟,做古正经地开始看书。间歇,要给分坐在大厅两侧的小顽童辅导一下语文作业,那光景自已俨然象个私塾先生。午饭后小睡一会,起床后就带上两个小顽童到院后的盘江游泳,每次去时河里早已扑腾着十几个附近村子的娃儿,看到我们来了都兴高彩烈地叫喊着:丢炸弹啰,丢炸弹啰!我们几乎每次都要玩这个游戏:十几个打光条条的小崽儿依高矮站立在突出于江岸的拦沙堤边,手握小鸡鸡,听我发令后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跳入江中,随即又争先恐后地爬上岸来接着往河里跳,夏日灿烂的阳光下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伴着浪花翻腾!那个热闹的场景在我眼里偶尔会幻化成一个远镜头,仿佛自已和儿时的同伴正置身其中......
游完泳回到院内又品茶看书或在蝉鸣声中散漫地发会呆。日落西山,守夜人夫妇才从田间回来做晚饭。80年代初的川西北农村虽不缺粮吃但日子大多过得清苦,守夜人家几乎顿顿是青菜加咸菜,纵如此,我仍是甘之如饴。晚饭后我会独自一人穿过蛙声起伏的稻田,到盘江大堤上在星光下漫步,有月光的夜晚我会一直走到大堤的尽头,那里是盘江融入涪江的交汇处——河床开阔、江水浩大!喜欢的是“月涌大江流”那份意境!
踏着星光回来后打井水冲个凉,点上蜡烛,伴着永不停息的“哗哗”江流声读书至深夜。
风吹雨打的夜晚,不点烛、不看书,坐在黑暗中听风声雨声划破人间的寂静......
一天傍晚,吃过晚饭后我正在水井边抽水洗衣服,这时从大门外蹒跚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头发蓬乱、脸膛深红,上穿一条汗渍斑斑的白背心,下穿一条草绿色的军裤,高高挽起的裤管下是一双破烂的草鞋,进得院中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扇着手中的破草帽,看见我先咧开嘴笑了,随后便问我:兄弟,这儿就是“太白祠”了?我纳闷地回了声:嗯呢,大门上的门匾上写着呢。小伙子长吁一口气,说:终于走到了!看到我放在前厅课桌边的暖水瓶,小伙子谦卑地微笑着向我要杯热水喝,见我不停地点头,他连声着谢谢,一边走到桌边坐下从斜背的帆布挎包里拿出一个破旧的糖瓷缸倒满开水,吹了吹热气连着喝下几口,随后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干饼子开始狼吞虎咽。看着他这落魄的光景,我终究是忍不住好奇心了,遂问他从何地而来,又要到那里去?小伙笑着说从河南信阳来,这里就是今晚的目地。见我一脸疑惑,他嘿嘿一笑又说:俺是出来朝仙拜圣的,朝诗仙李白、拜诗圣杜甫!俺收完麦子就出发了,从信阳走到陕西,又沿川陕公路走到这的,俺吃的饼还是在陕西买的呢。翻越秦岭走来的?我不相信地问,他憨憨地笑着点点头。我的天啊!在那个大多数中国人刚开始吃饱饭,没有闲钱闲时当驴友的年代,不为求神拜佛、不为金银财宝,就为了朝拜与他现实生存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两个一千多年前的文化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远千里、风餐露宿徒步从河南走到了四川,这该要有多大的毅力和虔诚的心啊!吃惊之余我不由对他心生敬意和佩服。看他仍在艰难地吞咽着干饼子,我兴奋地对他说:你先垫垫底,别吃太多,咱俩今晚必须喝酒为你接风洗尘!我喊出守夜人的大儿子,拿了10元钱给他,吩咐他到镇上小卖店买一瓶“喻观大麯”一包花生,一包怪味胡豆,剩下的钱奖励他买水果糖。老大欣喜若狂骑上自行车飞奔而去!小伙子见状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也笑着回应道:当年李白斗酒诗百篇,咱们今晚杯酒诵十篇!
趁酒还没打回,我就叫他到井边冲个凉水澡,等会清清爽爽地喝酒。镇上小卖店距祠堂不是很远,老大十多分钟就把酒菜买回了,我又叫老大回家里拿来几个土碗盛酒。看我在前厅安排酒菜,正在晾衣服的他抬头看着清朗的天空对我说:今晚月亮应该很明亮哦,咱们不如就在院中喝酒,学学诗仙举杯邀明月,岂不喝得更尽兴!听他这一说我也拍掌应道:好啊,中午才下了一场暴雨,等会月出东山一定是“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明!”
一张凉席铺在院中的草坪上,我俩光着膀子,穿条裤叉席地而坐,斟满酒,我端起酒碗豪气地说:来,大哥,古人说“诗酒趁年华!”今夜不醉更待何时!满天星光下我俩为他的远行、为相遇在太白故里、为诗仙诗圣、为华夏三千年诗词歌赋美妙绝伦荡气回肠干杯!干杯!
几杯下肚,小伙子不无伤感地告知我,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几个弟妹,虽然打小学习成绩不错,但因家贫初中毕业后就回乡务农了。家里今年给他说了门亲,明年春节办喜事,他是赶在承担更重的生活压力前毅然远行,走出北方来饱览西南山川锦绣;亲自感受一下诗仙笔下的蜀道之难;到诗人的故乡面对养育诗人的山河故园告诉诗人:河南的一个农家子弟谢谢他的诗歌令他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仍对文学充满依依不舍的热爱!
月亮出来了,小伙子站起来举起盛酒的土碗久久地仰望着明月然后仰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他坐下后我分明看见了他眼中盈满了泪水!他有点难为情地别过脸去擦掉眼泪,回首说道:让你见笑了,兄弟!你可能体会不到我的苦衷,生为长子,为父母分忧天经地义,但我心有不甘啊,我太想读书了!罢了,有今夜这碗酒足慰平生辛苦了!说罢又倒上酒一口闷干!月光下,我们彼此很长一会都没说话,夏虫唧唧,此起彼伏,其间隐略传来了江水的哗哗声,他兴奋地一拍我:院后是盘江?我说:是啊,还有一大段江堤哦!
我俩几乎是奔跑着来到江堤上。中午一场暴雨后江水特别丰沛,往上游方向极目一望,银色的月光下河水在宽阔的河床上泛动着万顷波光,到江堤这段又汇聚于窄窄的河道,浩浩荡荡地奔下游而去!江对岸的远山沐浴在一片清辉下俊秀飘逸!面对这动人心魄的景色,小伙子猛然伸举双手,情不自禁地大声诵读起“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我也跟着他一起激情澎湃地把李白的《将进酒》高声朗诵!那晚我俩轮番朗诵了多少首唐诗宋词已然记不清了,之后我俩不约而同地倒在了大堤温柔的草地上,静静地任月光抚摸、任江风吹拂我们的肌肤.....
我在前厅为他铺排了几张课桌,酒劲上来的小伙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摇晃着躺下就要入睡,我好奇地又问他:去了成都后你还是徒步走回信阳吗?他含含糊糊地回应道:走回去,我算好了时间的,走到西安时正该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伴着他如雷的鼾声,我打开日记本,点上香烟想写下当天的人与事,抽完一支烟我仍未落笔,凝望着月华如水泻满的庭院,我最终在日记本上只写下了:今夜,月光洒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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