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兵 | 建国初期部分汾(孝)籍晋剧艺人在周边县市及西口外的生活回忆
口述:李景瑞
建国初期部分汾(孝)籍晋剧艺人在周边县市及西口外的生活回忆
口述/李景瑞~文章整理/张红兵
编辑:霞满天
编者按:晚清至建国前,晋剧随着晋商的足迹,风靡长城内外。张家口(东口)号称晋剧的第二故乡,那么,建国初期晋剧在晋西以及西口外的发展情况又如何呢?读者不妨从李景瑞先生的故事中了解一二。
我叫李景瑞,三泉镇南垣村人,今年八十五岁。我从十多岁起就爱好晋剧,不管三泉镇哪个村唱戏,都会步行去观看。时间长了自然结识了不少戏班子中的老艺人,他们给我抄了些晋剧曲牌和乐谱。之后,我给人家们再买几包烟以表谢意。在老艺人们的调教下,我熟练的掌握了晋剧唱腔和各种板眼,并学会了拉胡和全套乐器。
一九五二年,我去了柳林镇(解放初中阳县、柳林县同为中阳县,一九七一年四月从中阳县划出十二个公社,从离石划出十五个公社成立了新的离石县,同年七月改称柳林县)车栓马个人的戏班子。车栓马大名车振银,柳林车家塔人,当时已六十多岁,是晋剧世家。解放初期,个人戏班子于每年阴历三月十八日祭拜梨园祖师爷唐明皇。具体作法是摆好香案后,在上面放置戏剧用拂尘、宝剑、凤冠、王帽等道具,再在这些道具前边摆上娃娃(传说是唐明皇的太子,因在戏箱上睡觉而故去,继而被封为喜神,也称作大师兄,一般端坐在大衣箱内,足可看出喜神在戏界的重要地位),由戏班子中的姑娘们每年给娃娃做身新衣服穿上。同时,在院中按东南西北堆四小堆土,撵进一头黑毛猪,然后戏班子的人都跪成一圈子将猪围住。嘴里不停吆喝,撵那头猪,猪拱了哪个方向的土,说明今年去哪个方向顺当、唱戏能赚钱,接下来杀猪祭献。国家剧团不举行这个仪式,当时,只是个人戏班子的传统作法,无非寄寓希望,仅此而已。但是,现实又哪能尽如人意呢。
常言道:“行车走马三分命”,说得就是人们行走江湖凶险难测,戏班子概莫能外。解放初不像现在,人们可以买人身保险。戏班子日常在中阳及周边县份演出,记得有一次,中阳县大桥附近的两个村邀我们去演出。去了才知道那里有三个村,相距都很近,共管的一座庙,所以三个村子同用一座古戏台。由于李家山有秧歌队,他们想唱,不让我们唱,因此耽误了我们两天。当时戏班子的人们都挤在山下一眼土窑洞中住宿,我独自一人住到了山上的小庙中。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庙外的河滩上人声噪杂。跑去一看,原来是昨夜李家山的民兵开枪打死了一个偷枣吃的人,但这个死者当地人都不认识。我赶紧跑到戏班子住处,叫起大家清点人数,看昨晚有无外出者。这时,田立明才说昨晚他与张兴隆外出偷枣吃,张兴隆让民兵开枪打死了。于是,车班主赶紧联系李家山主事的去中阳报案。
张兴隆是孝义县人,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他与妻子离了婚,兄弟又不和,才独自参加了戏班子。当时中阳没自行车、公交车,来往县城全凭两条腿走。李家山村没人愿看守现场,但答应了给愿看守的人一支手电,另每天二十元、一条烟、一瓶酒(当时一斤白面一毛八分钱),就这样我答应看守了两天现场。头天晚上电闪雷鸣,时值八月,夜晚已很寒冷。我住在河边高处的一个小土窑窑中,因怕发洪水冲走张兴隆的尸体,于是,出去将他拖到了河岸高处。我回到土窑窑中刚想睡觉,忽然听到外有人哼哼,心想,这是缓过气来啦还是闹鬼了?我仗着胆子,照亮手电走出来大喊一声:“谁了”?原来是李家山有个饲养员,因半夜牙疼难忍,半夜哼哼着往家中走,真是一惊一乍。
戏班子在大桥已耽误了好几天不能演出,但几十口人开销又很大。于是,我们也不管他们让不让唱,开始卖戏票唱了几出戏。至于这起意外后来处理成啥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车栓马的戏班子有时也渡过黄河去陕西演出。有一次,我们去了一个山村(记不得地名了)演出,村子的庙中办有一所学校,总共三个学生,五位老师,我们就住在学校里。由于刚解放不久,山村人挺迷信,他们的戏台上不让唱《破洪州》(汾阳小虢城也不让唱这出戏)。我们戏班子犟起了劲偏要唱,等当晚唱完都休息了,坏了,全戏班子的孩儿们都睡讷住了,有的人咬牙、有的吱吱哇哇睡说。全团人病了两天不能上台唱戏,等到第三天才免强打理行装起程。
一九五七年,我们戏班子来到中阳县与石楼县交界的一个山村演出。有个平遥家姑娘张玉英(艺名小程玉英),她的拿手戏是《卖油郎独占花魁》。那天,她和我们外出遇上了大雨,估计她怕雨淋坏刚做的新上衣,她脱下这件上衣抱在怀里,上身只穿着件窄膀内衣。她跟我们进了一座小庙避雨,当时我还说她:“命贵?还是一件衣服贵?下雨么只穿着内衣,不怕着凉”!没想到回到戏班子中她真的病倒了。第二天中午,我炒了一碗青辣椒,她问我:“师哥,你吃甚咧?”我递过去,她吃了半碗青辣椒。当时我还骂她急赶甚咧,谁想到当天晚上她就殁了。最终,戏班子发送了她,随身穿戴的只有她最爱的那身“花魁”的行头。每当想起这些事,总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人出门在外不就图个吃穿吗?!
后来,听人们说内蒙包头市晋剧团招人,我又去了包头晋剧团。团长王玉山艺名“水上飘”,他对我说:“你们山西汾阳是晋剧的出处,不但唱腔好,而且乐队也比内蒙剧团正规。凡是有晋剧的地方就有汾阳籍演员和乐队。你能不能给咱们剧团招些演员和乐工来”。
于是,我回到汾阳,招了唱小生的薛德义(薛德义是郝明亮的弟子)、唱大花脸的“巴大黑”杨公旦(孝义人)、唱须生的“小十六红”来万(三泉镇李家街人)、拉主胡的油义德(孝义人)等十几个人。去了包头经过短时间的排练,在内蒙临河县演出了《麒麟山》,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一连三场都满座。从此,包头市剧团的台口就多了。后来,汾阳鼓锋剧团也来包头市演出《封神演义》,当时包头市有三个剧院,人们从半夜就排队买戏票,都没卖不出去的票。当地内行人评论说:“哪里有晋剧,哪里就有汾阳演员和乐队,因为汾阳是晋剧地道的出处”。
一九六二年初,山西省晋剧青年演出团在北京汇报演出之后,到包头市进行了巡回演出。内蒙古自治区组织各剧团前去观摩王爱爱表演。当时我们剧团正在鄂尔多斯,黄河正值凌汛不通船,是坐运-5飞机去的包头。剧院内前五排是领导们的座位,内蒙各地的观摩团都坐在后边。王爱爱演完《算粮》后,给各剧团发下青年演出团演员的剧照、政治面貌、学艺简历、拿手曲目等,要求内蒙各观摩剧团就表演加注意见。
当人们评论王爱爱表演的《算粮》戏中王宝钏拜寿途中掐花这个动作时,意见不一。大部剧团说这个表演动作是错误的,只有我们剧团一个年纪七十多的打板李老头说是正确的。当时有记者来我们剧团采访说:“你们剧团有秀才咧!”当人们问及李老头所提意见的原因时,他说:“薛平贵与王宝钏分离十八年才团圆,是第一喜。从武家坡去长安相府拜寿,是第二喜,是双喜临门,才有:“鸟也语,花儿也香”的唱词,因此,掐花这个细节合情合理。
一九六三年,包头剧团在绥远演出戏曲《十万金》。由团长“水上飘”王玉山(正旦)扮演李翠莲,其中有一场戏叫“三上吊”。将绳套的一头栓在戏台顶上,演员将布带系在腰间,布带的的上端有个铁勾子,演出“三上吊”时将铁勾子挂在绳套上,头往绳套里一钻,蹬了凳子吐出舌头,远看演员真的像是上了吊。此时,两边的牛头马面及小鬼们叫着:“死得好”。这场戏演完,台下观众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时值午夜时分,妇女小孩儿吓得不敢回家了。
第二天,在绥远剧院门口贴出了顺口溜大字报,内容是:“王玉山,水上飘,不放鲜花放毒草。放的好戏你不唱,一心要唱三上吊”。王玉山向领导们提出再给他一个机会,演出了《百花点将》,这出戏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包头剧团从此不再演出《十万金》了。
有一次,草原上开交流会,邀请我们剧团前去演出。启程后却遇上连阴雨,剧团为了不失信,冒雨兼程。好不容易赶到一处村子,大家烘烤了一下湿漉的衣服,吃了些热汤水。村民告诉我们,前边的路让海子冲开了,过不去了。我们赶到了洪水冲断的路边,水流两侧停的不少马车。柳林人高万清(胡子生)识些水性,他跳入水中探水的深浅,水下全是流沙,十分危险。他刚免强游到对过,一个内蒙人骑的马陷在河中淹死了。高万清又往上游探了一段浅水区,指挥马车抢渡,当时,胶皮车入水后,驾辕的骡子在水中只露出颗头,车上的戏箱全淹没了,吓的坐在戏箱上的姑娘们乱哭。就这样,七八辆马车总算平安过了河,我每当回想起这件事,总觉的后怕!
一九六四年,我从内蒙包头剧团去了陕西绥德县剧团。当时绥德剧团有七十人,汾阳籍演员和乐工就有四十人。其中名角儿有雷明亮、任凤仙、田二子。雷明亮原是汾阳城八十庵叶七少戏班子的人,因吸大烟,日伪时期最早到了绥德剧团。雷明亮是武生,与郑雅楼是亲童关(戏曲界专用名词师兄弟之意)。他的“滚堂刀”舞起来一碗水也扑不进去,这绝活儿可不是虚传。任凤仙是三泉镇任家堡人,小名妞子,艺名九岁红。当时她在陕北、西安等地很出名,并灌有很多唱片。田二子是旦角,他的拿手戏有《黄河阵》、《阴魂阵》、《凤台关》,后由绥德剧团调到太原剧团当了教练老师。另外还有汾阳城西所街的有凤,唱小生。她爱人叫张正中,是陕西上友社的名演员(上友社、艺旭社、三义社)。唱小生的还有陈妙华,她最上座的戏是《三滴血》、《火焰驹》。郭富太是古贤村人,唱花脸。韩云花是城内武家巷人,唱小旦。韩云花的丈夫叫常彦者,绰号活赵云,与董小楼都是雷明亮的徒弟,拿手戏有《长坂坡》、《八大锤》饰陆文龙、《回头关》、《伐了都》等。李彩兰是汾阳城内人,唱青衣。刘三福是大南关人,唱须生。金香汾阳城中人,唱小旦,也是名角。她丈夫叫尚爱人,是绥德剧团文化宣传部长,后任西安文化局局长。乐工有城内西府街的二狗子,拉二胡。任怀山。
当时的子洲县剧团也有汾阳籍演员。李爱云是吴南社人,唱小旦。吕万端是肖家庄人,唱花脸。张玉莲是大南关人,唱青衣。另外还有张全爱,唱小生。段桂英,号六六须生。佳县剧团的汾阳籍演员有田慧芳,唱须生。田慧芳的丈夫是佳县白云山道士,吹拉弹唱是一绝。姜桂英唱青衣。宋丽琴唱小旦。
有一次子洲剧团到子长县演出《麒麟山》。在一出戏中,忠臣马三保的长子马吉龙一出场,便被白脸奸臣刘洪基用作饭的厨刀迎面一刀砍在头上,满脸是血倒在台上。随后往起一站,刀还嵌在头上,用力取出刀后又倒在戏台上死了。这时,台下的观众们边骂边朝戏台上砸砖头打奸臣。虽然事隔六十年了,可想当年汾阳晋剧艺人的演技多么逼真、唱腔多么精湛。
早在一九五二年时,三泉镇任家堡任光祥老师就培养了很多青年演员,出徒都参加了各地剧团。永和剧团有二变子、三变子姊妹两人,二变子唱须生,三变子唱小旦。王正春是三泉镇李家街人,唱三花脸。任秉四与任六都是三镇任家堡村人,同唱花脸。临县剧团有三泉镇任家堡村人严金来,唱花脸。李家街人李来万,艺名小十六红。赵家堡村人路大富,唱旦角,艺名叫洋冰糖,在晋南人们叫他白雪花,在太原人们叫他白牡丹。他大女儿路玉娥、二女儿路成娥都唱小旦。任家堡村还有任俊兰,唱青衣,后去了交城剧团。任桂兰唱须生,后去了灵石剧团。三泉镇高长义(艺名二大头),先去了张家口,后回到汾阳去了鼓锋剧团。另外还有走戏班子的南垣村人张年吉。
我从小胆子大,也就是汾阳人讲的红黑不挡吧。二十多年随戏班子、剧团行走江湖,在荒山古庙住宿更是常事,凶险、古怪之事遭遇的太多了。有些匪夷所思的事在这里也不想解释,但讲这些绝无迷信成分。这些事情虽已过去六十多年了,但宛如昨天。唱戏又称打戏,台上走秀几分钟,台下不知要经历多少苦难!唱得出了名的,家喻户晓,没出名的,为了生活奔波他乡,有的甚至搭上了性命,宛若纤尘。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每当回想到这些,心里不免百感交集。总说汾阳文化底蕴深,到底深在哪?
我讲这些故事,只是想说,六七十年前汾阳还有一大帮子晋剧艺人,他们的名字并不为汾阳人所知。现在,他们虽大多已故去,但不应被遗忘!这些故事权当给后世戏曲研究者提供点资料吧。
作者简介
张红兵,汾阳市人,中共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西诗词学会会员、竹韵汉诗协会会员、吕梁市作家协会会员、吕梁市优秀传统文化研究会会员、汾阳市三晋文化研究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诸多文艺微刊、诗词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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