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价值

随看随想

伊格尔顿是英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美学评论家。在本文中,他分析了我们应该如何认识文学的价值。文学的价值可能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伊格尔顿驳斥了几个常见的错误言论,告诉我们,认识文学的价值可能是一件复杂而多元的事情,我们可能需要在面对不同文本的时候,对每一个文本进行复杂而细致的分析,不能一概而论。(杨赢)

把某一部作品定义为伟大到底意味着什么?几乎人人都会给但丁的《神曲》贴上这个标签,但这种判断恐怕更多是碍于名分,而非发自内心,就像我们看见一个人很有吸引力,但并未被其吸引一样。但丁对于世界的观念,对于绝大多数现代读者来说,已经十分生疏,因此他们不可能从他的作品中获得多少愉悦或启示。虽然人们仍会承认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但这不是感性的判断,就像他们对待霍普金斯或是哈特·克莱恩那样。经典著作和读者脱节的时间再久,人们还是会脱帽致敬的。可是,假如《神曲》已经没有办法令任何人感动,继续将其称为伟大的诗作恐怕就有些勉强了。

即便是你认为没有什么价值的文学作品,也可能给人乐趣。机场的书店里有不少充满打斗场面的小说,人们虽然读得不亦乐乎,但不会认为这是杰作。没准有些文学教授,夜里还打着手电,躲在被子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小熊鲁珀的历险记呢。享受不等于佩服。某本书可能是你享受而不佩服的,也可能是你佩服却不享受的。约翰逊博士对于弥尔顿的《失乐园》评价很高,但是读者分明可以感到,如果要他披荆斩棘地重读一遍,恐怕他就不大情愿了。

不同的文化对于艺术作品的优劣可能有不同的标准。假如你作为外来的观众在某个喜马拉雅山的小镇观礼,你可以说典礼乏味或精彩、激烈或僵硬,但却不能说其中的安排是好还是不好。做出这一判断,必须了解这种特定仪式的优劣标准。文学作品也是一样。不同的文学模式很可能适用不同的标准。适用于优秀田园诗的元素是不适用于高明的科幻小说的。

复杂深刻的内容很容易被当作文学价值的决定因素之一。然而,复杂本身并不具备价值。复杂的作品也不能自动获得不朽的地位。人类腿部的肌肉相当复杂,但是恐怕小腿受伤的人反倒希望不是这样。托尔金的《指环王》中的情节很复杂,可这不足以令那些不喜欢学究式空想或中世纪奇思的人们对这部作品产生好感。某些抒情诗和民谣的长处不是复杂,而是臻于极致的简单。李尔王的哀号“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Never,never,never,never,never)算不得复杂,而这正是它的力量所在。

“凡是好的文学作品都很深刻”这个说法也不成立。描写表面的艺术有可能非常高妙,譬如本·琼生的戏剧、奥斯卡·王尔德的上流社会戏剧或是伊夫林·沃的讽刺小说。(我们得注意避免一种偏见,即喜剧永远不及悲剧深刻。既有深刻的喜剧,也有平庸的悲剧。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就是极深刻的喜剧作品,这并不是说它有多么滑稽,尽管它的确很滑稽。)“表面”不见得肤浅。在有些文学模式中,复杂反而是不合宜的。《失乐园》中并没有多少深刻或精细的心理描写,罗伯特·彭斯的抒情诗也是一样。布莱克的《老虎》诗虽然复杂深刻,但并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

有很多批评家坚持认为,好的艺术应该是连贯的。只有最和谐统一的作品才是最优秀的作品。它通过极其简约精当的手法,使每个细节在整体架构中都能发挥作用。这种说法有个问题:《小波波》很连贯,但也很平庸。再说,很多优秀的后现代或先锋作品都是去中心、不拘一格的,各部分都很松散,无法工整地组合为一个整体。这并没有削弱它们的价值。我在前面已经提到,和谐或连贯不一定就是好事。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还有超现实主义的很多伟大作品都是刻意追求不协调的。碎片可能比整体更有意思。

也许,令文学作品独一无二的特质是情节和叙事。亚里士多德认为,扎实而巧妙的情节是至关重要的,至少在一种特定的文学模式(悲剧)中是这样。可是,从20世纪最伟大的戏剧、最杰出的小说和最高明的诗歌中各择其一——《等待戈多》《尤利西斯》和《荒原》——即可发现,其中并未发生多少事件。假如扎实的情节和叙事是决定文学地位的关键指标,那么弗吉尼亚·伍尔芙在排行榜上的位次就会低得可怜。今天,我们已经不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把情节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了。事实上,就连有没有情节和叙事都不一定。除了小孩子,大家已经不像祖先那么着迷于故事了。此外,我们还认识到,即便是不起眼的材料也能写出扣人心弦的作品。

那么,该怎么看待语言的质量呢?是否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运用语言的方式都是多姿多彩、令人耳目一新的?自然,文学的美德之一就是恢复了人类语言的丰富性,并且在此过程中激活了部分被压抑的人性。文学语言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极其丰沛华美的。这对我们的日常语言是无言的批评。它的雄辩对于这个基本使语言沦为粗劣工具的文明无异是一种指责。它可以充分暴露所谓的名言警句、手机短信、商业黑话、小报体散文、政治套话、官僚八股等话语方式的贫瘠。哈姆莱特临终的话是“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此外仅余沉默而已”,而史蒂夫·乔布斯临终的话则是“噢,哇,噢,哇,噢,哇”(Oh wow,oh wow,oh wow)。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种堕落。文学是借助语言传递它所感知的经历,而不仅仅把它作为实用的工具。它能够使我们注意到习以为常的媒介丰美的一面。诗歌不仅是关于某一体验的意义,也是关于这一意义的体验。

尽管如此,并非所有叫作文学的东西在语言方面都会选择豪华的风格。有些作品使用语言的方式并不起眼。很多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作品的语言相当平实朴素。菲利普·拉金或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歌中的比喻算不得华美。乔治·奥威尔的散文也难称绮丽。欧内斯特·海明威的辞藻就更没有什么耀眼之处了。18世纪崇尚的是简洁清晰、精准实用的文风。文学作品固然应该写好,其他的文字,包括备忘录和菜单,也是一样。受到认可的作品未必一定要写成《虹》或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判断好坏的标准呢?我们已经在上文看到,有些常见的预设经不起细致的考问。

(选自伊格尔顿《文学阅读指南》,范浩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中国教师报》2020年10月28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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