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馨文
很久以后,我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分析化学课的午后,一条大鱼飞过了天空,无人看见,更无人在意。那时我坐在民国时期建成的、足以被当做旅游景点的红砖绿瓦的红楼里上着本学期第一节分析化学课。耳边是旧风扇“呼呼”的风声,台上老师讲得毫无章法。显而易见,她对于电脑正播放着的PPT并无熟悉可言,课也讲得毫无逻辑。应该好好备课的,哪怕是给本科生上课,哪怕你的专业水平已经足够厉害,我无厘头地想。听课感极差,于是即使课前已经灌了自己一杯咖啡,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倦怠了。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窗外飞过的那条鱼,庞大得令人诧异。没有露出全身,仅仅肚子便足以遮住半扇窗,投下一片似有似无的阴影。透明的身形反射着万物的光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应该是很慢的,但不知为何,一瞬间就略过了窗口,驶向我不可及的远方。我想那一定是鲸鱼,传说中“一鲸落而万物生”的鲸鱼。或许不对。应该是鲲,《庄子》中“北海有鱼,其名为鲲”的鲲,即将扶摇而上九万里,自由而强大。我不知道。我的脑子不大清醒。南方的九月没有金秋,只有37℃的高温和火辣辣的太阳。午后三点的阳光耀眼而温暖,窗外绿树成荫,屋顶的风扇“呼呼”作响,空调静悄悄地往屋子里输送冷气,台上的老师依旧用极其催眠、毫无激情的声线照本宣科式读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名词解释,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懈怠的环境了。那天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大鱼。比很久还久的从前,我也曾无数次看到大鱼飞跃天空。第一次是很小的时候,在我出生长大的、冬季风雪交加的北方边陲小城,而我尚在襁褓——我实在很难向别人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幼年时期的记忆,但我真的记得,那是一个安静的冬天,小区里除了抱着我归家的家人外,空无一人。雪还在下,一层一层覆盖住来时的路,洁白得仿佛一尘不染。一个归家的旅人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低着头从遥远的地方走过,步履匆匆。雪地上出现了一串脚印,但很快被新的大雪覆盖——他始终没有抬头。而我抬起了头。一片白茫茫中,我看到大鱼飞跃的身影。即使后来我也见过大鱼,即使幼年的碎片记忆并不止这一段,但我总是确信,那是我平凡且漫长的一生的,记忆的起点,洁白又迷离。第二次看到大鱼,是差不多五、六岁的光景。父母为了我能够上更好的小学,计划卖掉承载了一家三口许多往昔的、油腻破旧的老房子。我不晓得那天是他们第几次带人看房,第几次受到看房人的嫌弃,第几次讨价还价无果;我只知道那天他们第一次带上我这个累赘,或许只是恰好周末不放心我一人在家,或许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看得懂。那年我六岁,第一次明白我的父母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他们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在生活的泥淖中挣扎的普通人——这样挣扎的生活与微茫的幸福,或许也将贯穿我的一生,人生总是这样可笑的重复与轮回。回家的路上出现了火烧云,晚霞染红了一大片天空。我走不动了,被爸爸背起来,耳边是妈妈欣喜的声音:“火烧云!明天一定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我趴在爸爸宽厚的脊背上,被妈妈简单得仿佛小女孩般的快乐所感染,看到一个穿着公主裙、拿着冰激凌的小女孩走过时,第一次没有羡慕她漂亮的裙摆。那天晚霞染红了天,我又一次看到大鱼盘旋在我的天空。透明的身影折射着漫天云霞,仿佛也被染成了红色——是涅槃的色彩。初三晚自习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大鱼。那时已然中考冲刺,到处弥散着人生第一次大考前的风雨欲来,教室里安静得过分。倏尔,窗外阴沉得不正常的天空开始电闪雷鸣,不一会便下起了大雨。我抬头望向窗外,想起曾经看过的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里,也是这样的雷雨天,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如同电影般的时空的错位。“专心点,什么时候了还溜号?你是尖子生,还想不想考最好的省重点了。”我被严肃的班主任耳提面命,赶紧低下头假装思考手中的数学题,余光仿佛又看见大鱼飞过窗台——只有一闪而过的虚影,很不真切。我也曾试着告诉别人大鱼的存在,但是他们都觉得不过是我的臆想。或许吧,只是后来每每如发烧等脆弱的瞬间,记忆总会回溯到遇见大鱼的时光中去。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拥有绝对权威,不明白为什么负数不存在实体,不明白为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总是尝试跟大人理论对错,而他们只会说“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我吃过的米比你走过的路都多”;总是尝试理解那些公式和定义的推导和起源,可是老师告诉我,公式和定义只需要记下来,理解它们对我考高分一点意义都没有;总是抱着心爱的书本入梦,喜欢被春风拂面、细雨轻拍,喜欢诗词之浪漫,和小说世界之广远,却只换来了父母的一声叹息……后来,我不再与他人理论对错,我成为了一个乖顺的小孩,我背下来了所有公式和定义,我学了数理化不再看闲书;也不再试图对他人敞开心扉,对公式定义乃至相关学科都不再有那样盎然的兴致,诗词歌赋再没入梦来。最后一次看到完整的大鱼,是在梦里,大概去了新理科班后的高二?我梦见大鱼飞起来了,它载着我飞出窗外,俯瞰这个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城市,看空旷的街道和晚归的行人,看脚下的车流汇集成银河;我离云层那么近,离月亮那么近。大鱼带我环游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城市,最后降落在我卧室的窗口,暖黄的灯光下,它的身体逐渐化作透明,消失在我床头木制的书柜前。我打开大书柜的玻璃门,却没见到大鱼,只有一个透明的、泛着光的玻璃摆件,散发着廉价的光。我不是没有试图挽回过。我的高中,是活在梦里的。拿了作文大赛一等奖,历史写作大赛一等奖,甚至于,参加了某校文学院的自主招生。——结果当然是惨败,高二开始便一片空白的史地政注定了我的结局。后来,我来到了一个被全校学生投票关闭了“大学语文”这门通识课的大学。身边的人眼中,散文是“矫情”,小说是“做梦”,艺术与理想都毫无意义。而我这样的、向往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小孩,受排挤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了融入他们,我和他们看一样的电视剧,追一样的综艺,玩一样的游戏;我的生活被网文、饭局、工作占领。我终于,成为了一个现实的人,做着毫不熟练的人情往来,为了一个名额不择手段。直到分析化学课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再一次见到了梦中的大鱼。可是我没有看到它的全貌,只有一半身躯,在窗外一闪而过。“嗯?外面怎么了?我看股盘来着,没注意……啊啊啊又跌了!”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我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的大鱼飞走了。
作者简介
宁馨文,就读于湖南大学环境专业,一个从小爱做梦、爱写文的00后。生于北方一月的最后一场飞雪,外表冷漠,内心炽热。学理科却不理性,爱文字却不文艺。曾获得“恒祥杯”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三等奖,“圣陶杯”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北大燕园杯”历史写作大赛省一等奖。大学时数度怀疑继续创作的意义,好在少年意气像熄不灭的野火,风气时发现,热血依旧难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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