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红楼梦》：第十回，秦可卿到底得了什么病？

前言：关于“秦学”

秦可卿大概是《红楼梦》整部大书中争论最多，未解之谜也最多的人物了，特别是05年刘心武先生在央视《百家讲坛》做了“揭秘红楼梦”的讲座之后。甚至由此一下子开创了一门独立于“红学”之外的、特别的、单独的“秦学”，即专门研究秦可卿方方面面的学问。

刘心武先生那次对秦可卿的探求研究，在全国范围内再次掀起了阅读《红楼梦》的热潮，这是他的贡献，但同时因为他的原因，给阅读《红楼梦》的爱好者带来了一个特别不好的阅读习惯：提起秦可卿，马上对照清康熙朝废太子胤礽的女儿，提起秦可卿，就先把她的身份拉成“公主”再说，原本推论尚且并不肯定的结论，似乎一下子成了定论，小说也由此变成了“秘史”。书中的任何人物，都要硬生生“对照”着某位历史中的人物，读小说，成了读“揭密野史”。

（刘心武在百家讲坛）

小说就是小说，小说不是报告文学，也不是纪实文字，硬要把小说中的人物切换成某某历史事件中的某某人物是不妥的，须知小说中的人物固然有其现实原型，但其毕竟不同于现实人物。小说是来源于现实却高于现实的，如果把它等同于“秘史”去读，无疑削弱了《红楼梦》的艺术价值。

正确的《红楼梦》阅读方式，是紧扣《红楼梦》文本，一点点细读，先把书中文字或脂批文字中表现出来的内容理解消化透彻，所以，我私下认为读《红楼梦》时，最好不要先看刘心武先生的著作，钻研“秦学”当然可以，却不要带着固定的答案，设定结论，再探微索隐，往上堆证据，因为小说中表现出来的东西，本身就有足够大的体量，足够展开我们的研究了。

(《周汝昌校点批评本石头记》的内页）

第十回后半回的内容重点

有朋友认为《红楼梦》第十回最是无趣，理由是，这一回几乎全是过场文字，没有中心事件，没高潮，其实，越是这样的过场文字，越需要认真读。

前半回我们已经读完，金寡妇的贪利忍辱是有现实意义的，尤氏的心机及理家能力也相当高明。那么，后半回呢？

（秦可卿病了）

后半回至少有两件事应当注意：

1、贾敬要过生日，贾珍和尤氏之前的对话说明了啥？

2、秦可卿到底是什么病？

没有贾敬过生日，就没有了贾瑞和凤姐的故事，没有秦可卿生病到死，就没有后来的凤姐协理宁国府的一干故事。所以这一回的“过场戏”情节，都太重要了。

先说第一点：

贾敬要过生日了

贾敬的名字是有讽刺意义的，一个宁国府的前任“头号主子”，现在却到了道观，“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第二回冷子兴语），把官爵让年轻的贾珍袭了，其实这正是宁国府颓败的开端。贾敬敬道，可是偏偏姓“贾”（假），不是“真”敬。

且往下看：

璜大奶奶金氏走了之后，贾珍与尤氏有一大段对话，对话中，可以反映出的事情有：

1、璜大奶奶大多数来是求告的，并且尤氏是完全看出来了她这次来来意不善的。因为尤氏明显看出来了璜大奶奶脸色不对；

(影视剧里的贾珍）

2、秦可卿的病贾珍非常重视。因为至少有“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有四五遍来看脉”。而且贾珍在外人面前也因儿媳的病面色不佳，因为“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很明显，秦可卿病了，贾珍非常在意，也非常尽心在想办法诊治；

3、即将托冯紫英找了张友士（谐音可能是“有事”）来诊治；

4、贾敬（太爷）要过生日，贾珍去道观请示过了，并且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我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是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闹我，我必和你不依。’

这是宁国府“文”字辈（与荣国府贾赦、贾政）为数不多的正面描写，贾敬是什么样的人呢？

(影视剧里的贾敬）

他口口声声说要重“道”，比如散布《阴骘文》，比如因自己的俗世生日“受众人的头”等等……但却对贾珍疏于管教约束，致使贾珍以下的宁国府完全处于失控状态。往深了究，贾敬才是真真正正是“造衅开端实在宁”的最深根源，因为，所谓的“不肖”不孝，不相像，不成材，不正派。宁国府后来的这些种种“不肖”，实际上是从他开始的。

秦可卿到底得的什么病？

秦可卿病得突然吗，现有的小说文本，看上去是有些“突然”的。前面欢蹦乱跳地安排宝玉睡觉，安排丫环们看猫儿狗儿打架呢，可是，她怎么“突然”就病了！

难道真如索隐源所说的“废太子一党”坏事，或者贾元春的告发？显然不是！甚至还要破解摩斯密码一样破解那个张友士的药方，让他“熟地归身”，她才自杀的？

病因其实前面讲过了。也正如脂砚斋批注的一样，秦可卿该是“淫丧天香楼”的，她跟贾珍之间的乱伦是正常情节。

（影视剧中的贾珍与秦可卿）

导火索是焦大，对，就是焦大的那一场骂，须知，在宁国府，焦大所骂的“爬灰”，别无二人，就只有贾珍和儿媳妇秦可卿，贾敬不可能跟尤氏有染，贾蓉还没有儿媳妇。

秦可卿自然不是傻瓜，更加不是寡廉鲜耻的厚脸皮，当她听到焦大的骂声时，她立即明白了，这件“事”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她的担忧、恐惧、忧伤、悲戚，各种负面情绪汇集一处，全面爆发！于是，病了。

有人会说，秦可卿胆量哪有那么小？

（影视剧里的秦可卿）

要知道，依现有版本，她不是出身什么名门大户，他只是养生堂出身，秦家抱养的孩子，她嫁到宁国府来之后，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这从他“常长”的经期可以看出来。

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来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

她之前缺的是养心调经，因为她最惯常的情绪就是忧思悲恐，到这一回表现出来的具体症候，正如张友士所说，是实实在在的“水亏木旺”。她是明明白白的心病，是日积月累的心病。放在现代，就是长期压抑而生成的重度抑郁，加上由此促生的内分泌失调引起的妇科疾病。曹雪芹为此写了大量详细病症的解析文字，让张友士这个专业人士细细地讲解了她的病症。

（张太医论病细究源）

出身贫寒的秦可卿在这样的大家族之中，能照顾的四下妥帖，获得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已经使她耗尽了心力，是“非一朝一夕的症候”，眼下与公公的乱伦之事又将要曝光了，她怎能不“大病”！但这种病，又实在有苦难诉，没有开解的可能，所以后面才会有“治了病治不了命”的说法。这场病，是积重难返的重症，压倒秦可卿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焦大酒后的骂声！

她之前愿意与凤姐来往，大概凤姐操持荣府上下的难处跟她有同病相怜的状态，绝不是索隐者所说凤姐因要与贾蓉相好，故意来找她玩乐的。

更何况，还有她的小弟秦钟在家塾里招惹的是非，秦钟不懂事，学塾里的事，又巴巴来告诉自己的姐姐，秦可卿可不就病情加重！

（影视剧里的秦可卿）

秦可卿的悲剧，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剧，时代本身，就是一架巨大的绞杀机器，各阶层女性几乎无一幸免，《红楼梦》是时代女性悲剧的长篇挽歌，是真正的“千红一哭”，是真正的“万艳同悲”，其中所写到的种种女性，秦可卿只是其中较为特别的一位罢了，不要再纠结她是哪一位具体的人了，她的背后，是千千万万的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