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与“它说”

作者:陈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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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格尔在《诗,语言·思》中尝言:“语言言说。人言说在于他回答语言。这种回答是一种倾听。其言说在它被言说中为我们言说。”的确,让语言自身说话看似玄奥,其中却有更深的道理,每一个有经验的优秀诗人都不会不理解它。我们常说,诗人发现语言、创造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说法是对的。但是,当一个人的写作水准进入更高阶段,他会体悟到语言的“自动性质”。当下诗歌过分胶滞于写实性口语,而缺乏想象力的才能和言语创造的勇气。让“语言言说”也可能使某些诗鱼目混珠,完全依靠谵语写作;但是排除低能者过分依赖于此写作理念的一面,我们仍会感到这种极端的写作带来的某种合理性和有效性。
  在货真价实的实验诗中,语言不单是通过其负荷着的整一的思想而存在的,它不再是一种工具,而是一种功能;或者说,话语本身就构成了意义和事件,而无须向读者表明它代表什么东西(它自己就是自足的东西)。诗的创造,如欧阳江河所说,就是“为了救出几个字,单音节的感动”,这些言辞,可以“折一个房间”,可以构成另一个姓氏,也就是说,诗的语境产生后,脱离诗人的另一个生命形式出现了。诗人在事先无法把握它,待它自动呈现后,一些孤立、偶然的意味开始说话,这种语言的客观性所蕴含的实质,竟教写作者吃惊,“有些念头相见恨晚”(《打字机》)。在这种实验性写作过程中,不存在先给定的诗歌内涵,诗人冥行掷埴,只是循着某种神秘的预感前进。结构也不再是属性,而是实质,它渐渐被言语在白纸上显形,一行一行被字词的偶然性垂直竖立起来。这时,说话的主角,是结构和言语自身,它的力量和美不仅属于诗人,更属于它自身和那些优秀的读者。实验诗歌言辞之间的关系意向,不是一对一的指涉,而成为不确定的、具有无限值的文本。这种结构的出现,令许多当年的“先锋”诗人、诗评家感到被弃置和气闷,是可以预料的事情。这种分歧是诗歌发展的必然。R·巴尔特针对当时出现的超现实主义诗歌说.“在现代诗歌中,关系只是字词的蔓延,字词是'住所’……诗歌的字词永远不可能是虚假的,因为,它本身就是完整的,它闪烁着无限的自由之光,时刻准备照耀那些不确定而有可能呈现的千姿百态的关系……诗歌的字词是一个无直接过去的行动,一个无背景的行动,它只呈现所有与它密不可分的本源所反射的浓密阴影……现代诗歌是一种客观的诗歌。自然本性成为一种孤独而可十白的客观物的断续,因为,这些客观物只有一些潜在的关系,没有人能为它们选择一个特定的涵义或一个用途,或一个效应,没有人能强加给它们一种等级,没有人能把它们局限于一种精神行为或一种意向的意义……诗歌字词的爆炸所建立的是一个绝对的客观物;自然本性变成一种垂直的系列,客观物一下子竖立起来,充满着所有可能发生的事:它只能标明一个未填满的同时也是可,陷的世界”(《写作的零度》)。在这里,我之所以背离我一贯的行文作风,而大段引用别人的观点,是由于巴尔特的话表述得那么清晰、绝对,要么接受,要么反对,来不得半点骑墙。首先他是针对现代诗的语言而发,但对现代诗结构的嬗变亦同样一针见血。说到底,结构是语言的组织关系,当我们谈到一座建筑的质量时,我们谈的不是它的材料和材料构成的方式吗?
  
  二
  
  就“语言自身言说”有道理的一面的性质而言,我以为它源于诗人对语言的无力和耗空状态,所表现出的高度焦灼感和拯救意志。“让语言自身言说”,是我们这个缺乏精神创造活力的时代里,少数觉悟分子找到的一种对失败感的心理补偿。相对于那些投靠大众话语的诗人而言,极端写作状态下的诗人,意味着自身属于一个狭小的特殊精神社区。他并不因为自己是一个被大众接受的诗人而体现意义,相反,正因为他是一个诗人才不被大众接受。与通常的认识类型相反,极端写作的诗人并不是主观主义者。如果他是主观的,他就会把语言充分情感化、心理化,在命定的姿势中语言最终被诗人淹没、取代。而事实恰好相反,语言被书写后,必须摆脱其对诗人的依附,它成为没有寄主的独立自足的东西。一方面它成为结束书写后诗人审查、评估的客体;另一方面它常常又意味着对书写者的背叛、曲意、暴力和警示——原初意图中被否认的部分却由自己的手在白纸上显形。这种情形类似于镜中自我的影像,二者面对,各不相让,方向恰好相反。
  极端写作状态随时面临着将要发生的事件,它是和动作(书写)同时出现的崭新叙述。在诗性场景(scene)中,它具有无限可能的速度。时间跨度混乱不羁,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区别不复存在,它把诗人独白转换成多声部的对话。这样一来,上下文之间发生了意义的自由竞争,变奏,分延,播撒。它时刻昭示着歧义和否定自身的因素,“误读”在此变为最根本的“正读”:一个客观的文本,就其本质而言,永远不应完成和终结,而是不懈地朝未来开放。
  极端写作或自动写作,消灭了诗人的权威,它使写作成为话语对诗人舒心强迫的过程。不是诗人的凸现,而是语言的凸现,不是情感的缓解应力模式,而是母语的潜能投射,使诗歌成为词与物之间的一种特殊嬉戏与交锋。这里,写作本身就是诗歌的“主题”。
  极端写作产生的诗章,不是可读的(lisible),而是可写的(scene)。它狂暴地打击读者的预结构期待。但它又空前绝后地体现出对读者的尊敬和温情:它葆有更充分的可供读者参与语词事件的权利;阅读本身也变为一种特殊类型的写作活动(即摹仿诗的写法去读它)。
  从社会意识形态的意义上考察,极端写作者不是权力主义者。它也许适宜于这样评估:文本向自由欢愉敞开自己?
  
  
  三
  
  在早期现代诗的时代,诗歌的结构与一般抒情散文的结构差异并不太大。而极端写作制导下的“实验诗”概念的提出,除了意识背景与言语方式区别于早期现代诗以外,我以为,更直接显赫的根据是,在诗歌话语结构上,它背叛了早期现代诗。它要求于读者的注意类型和阅读态度,更为能动、复杂,它永远处于召唤状态,它逃离了诗人自我中心的立场,变为文本中心。在实验诗中,结构不是被造的、不是依靠它所负荷着的“思想”而存在的。它无须向读者表明它代表什么意义和暗示什么事件,语言自身就足以构成意义和事件了。它的对话者是高高在上的绝对的语言可能性,而不是像艾略特在“三种声音”中所指出的之一:自言自语。这样一来,实验诗在结构上对已有的诗歌类型进行了空前的毁形,但它的目的当然不是破坏,它是带着对语言结构的新贡献一起到来的。
  我以为,如果说所有的艺术理论都具有可证伪性,而极端写作中的实验诗、现代美术、现代音乐这三者是例外。有时,它们是无背景的行为过程,是垂直降临的精神事实。在这里,语言结构永远不可能是虚假的。具体到实验诗来说,它的语言结构特征和贡献是:字词关系的偶然性、互否性、互动性、孤立自足性、言语本身的自动势能,以及对“误读“概念的弃置。实验诗就这样成为诗歌写作者和少数范式读者的狭小社区。那些习惯于以史为咏,以事为咏,以理为咏,以情为咏的读者,面对实验诗必须调整期待视野,变为以字为咏,以词为咏,以“神”为咏。这样一来,诗歌写作和阅读就成为神奇的“无中生有”。这种孤立、尖锐、“元诗”的创造活动,使人类的语言能力得到了更快的飞翔。那些被文化和既往精神等级制度所判定为非本质的、负面的、边缘的东西,猛烈地被重新拎出来,照亮,成为新的圣物,如此说来,实验诗对诗歌语言结构的贡献就不仅是改变了它的形体和秩序,而是为之更新和提供了一整套包括意识背景、言语构成、语感声响、价值标准在内的新的写作方式和阅读方式。在这里,如果说有什么东西遭到毁坏的话,那决不是诗歌的肌质,而是那些非诗的因素和惰性的阅读态度。
  我以为汉语中的实验诗歌,与西方此类诗相比,可能又有其特殊性和新的可能性。在西语构成的实验性诗歌中,除去与汉语实验诗在言语和结构上同构的方面外,不同的是,它一般通过动词时态和词形的变化,指向某个时间和发动者。而汉语实验诗,则可以放弃语词在整个语境中的时间及关系,而直接构成环境。这种纯粹客观的形成性结构,带给读者的往往是一派天地同参的神秘气息。汉语作为“孤立语”(缺乏词严格的内部形态和语法范畴,以词序和虚词来补充其形态的不足。汉语从本质上是单音节语),在词义表意上有灵活性,可以逸出词义系统,产生临时的、灵活的词义,需要读者“意会”。这种特殊的语言类别,其词素或单字本身就具有了硬度。它们在诗中发散、盘桓、难以逆料,呈现了更为深广的复义、歧义、含混、反讽、张力——自身就包含了松动恒定结构的动力因素——等等。如果我们相信了西诗现代倾向的出现(意象主义)是受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启发这一说法,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汉语的本源中就存在着拆散固定文本结构,使之变为更灵动的、闪烁的、动机与效果偏移的、多向度文本的、客观性的无限自由之光呢?所以,对实验诗理论而言,西式“细读”并不能包打汉语实验诗批评的天下。那么,如果找到一种更适切、更锐利,来不得骑墙式的解释模式,就成了1985年之后,现代诗批评家们的难题。
  当我说极端写作实验诗不再是通过诗人出来说话,而是由字词本身出来说话时,我是被迫采取的极端说法。这个问题的辨证表述应当是:语言结构与诗人之间,不再是后者赋予前者,而是一种双方彼此的照亮、选择和发现。在没有写作之前,传统的写作是诗思已先然存在,“胸有成竹”;而实验诗则是,诗思在写作中与语言是一点一点同步发生的,它的结构就这样被偶然地一点一点竖立起来。诗人循着一种神圣的预感前进,他并不清晰语言结构的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中突,他必须承受“天才”所唤醒的压力,忘掉“诗所言”,专注“诗本身”。如果说常规的诗歌语义是连续的跳跃线条,“极端写作”的诗就是发散式的晶体点状面,是依靠纯语事实的构架来支撑的。前者直线运动到一个终的结束,后者互动、摩擦,分裂成更小的微粒。前者构成“意思”,后者构成“意味”。前者是由粮食酿成的酒,后者是酒精燃烧时发出的热能。前者是存在,后者是空无。前者是地面,后者是地面和天空两面拉开的力量:看不见却可以触摸,听不到却可以感受。
  法国诗人让·贝罗尔说,在“诗最成功的瞬间,总有一个'我说’和'它说’交相辉映。有时诗人掌握话语,有时话语支配诗人;有时诗人使用话语,而有时是话语在呼唤诗人”(《诗在话语的空间相互追逐》)。正是从这个特定的意义上说,由话语自身出来“说话”的极端写作,获具了它应有的价值。特别是在当下口语诗过度膨胀发生畸变,更应重新审视诗语的复杂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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