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二度”
作者:黄运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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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说到美国诗人肯尼斯雷克司罗斯在七十年代“捏造”日本女子的情诗,明明是自己用英文写的,却装成是从日文翻译过来的,几个首情诗、淫诗,写得维妙维肖,勾人心弦,一时成为奇谈。无独有偶,二十年以后,美国诗坛又出现一件怪事,而且又跟日本有关。事情是这样的:
九个年代中期,美国好几家主流文学刊物发表了一位日本诗人荒木安贞(Arakl Yasusada)的作品。据编译者介绍,荒木安贞是一位广岛原子弹爆炸幸存者,妻子和女儿殉难,而他自己也因受核辐射,最后在1971年死于癌症。他留下的手稿中有诗、日记、书信、札记等等,内容丰富,文学价值很高。翻成英文的诗,很多跟广岛灾难有关,写得情真意切,很受美国读者的欢迎。一位美国诗人读完后,说自己激动得彻夜不眠,深叹这么好的诗为何从来没有人去翻过。比如说下面这首,题为《疯女儿与大爆炸》,写于1945年圣诞节:
昨夜漫步在
菜园里,惊讶地发现
我的疯女儿的头颅
躺在地上。
她的双目上翻,盯著我,如痴如
迷……
(远远看它
好像一块石头
戴著光环
爆炸后的遗物)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问
你这样子好荒唐。
那些男孩把我埋在这里,
她伤心地说。
她的黑发,如彗星,往后飘逸……
我蹲下来,把那萝卜
连根拔起。
诗里的“男孩”是指那两颗原子弹,美军给扔在广岛的那颗取名为“小男孩”,长崎的那颗叫“胖子”。荒木安贞的作品的英文版于1997年在美国出版时,书名就叫《花开二度》(Doubled Flowering),影射核爆的那两朵蘑菇云。但“花开二度”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跟荒木其人其事有关。
正当荒木的作品在美国风行时,有人传言说这些诗都是假造的,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荒木安贞这个人。一些专家学者细读译本后,也发现很多漏洞与可疑之处。比如,编译者介绍说荒木于 1925年至1928年之间就读于广岛大学,可是广岛大学在战后1949年才建立。另外,编译者宣称荒木是日本二、三十年代几个重要诗社的成员之一,可是文学史上从未有记载,而且即使在日本也从未有人读过荒木的作品,或听说过荒木其人。
很快怀疑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些诗的主要编译者肯特约翰逊(KentJohnson)身上。约翰逊是美国一位很不起眼的诗人,在中西部的一所社区大学教书,编过几本国内外诗选,业绩平平。荒木安贞的作品发表,约翰逊是惟一的经手人,所有的稿费都是寄到他那里去的。当那些怀疑被骗的报刊杂志质问约翰逊,寻求事实真相时,约翰逊不得不承认荒木安贞确无其人。不过他摆出一大堆后现代理论为自己辩护,从法国福柯的“作者之死”到俄国当代的“超作者”说法,想证明“作者”的概念已经过时,文学其实是社会集体创作的产物。
真相大白后,美国及世界文坛舆论纷纷,有些人认为这是一部后现代杰作,弄假成真,促使读者重新考虑文本与作者的关系。有些人则认为这是无耻的骗局,利用广岛灾难出风头,沽名钓誉。最奇怪的反应则来自日本,《朝日新闻》连登专题文章,介绍美国文坛的这个“丑闻”,对事情的本身不予置否,只觉得美国人上当活该。本来美国在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惨无人道,可美方却坚持是战事所逼,推卸责任,美国民众则一直感到很内疚。而日本人在二次大战中侵略别国,也干了无数惨无人道之事,因此对核爆一事也是有口难言,只能自作自受,但是暗地里还是觉得美国欠它一笔。现在有美国造的日本“假诗人”,写核爆的悲剧,让美国人读后,哭哭啼啼,同情心倍增,事后才如梦方醒,大呼上当,这在日本人看来,确是一场隔洋好戏。而这戏取名为《花开二度》,也算贴切,一指那两朵蘑菇云,历史悲剧;二指假戏真做,假花与真花争奇斗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