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我们演的感情戏,多半是淫邪;外国的感情戏,多半是爱情

 近年以来,我国的事情,无论大小,都要改良,就是唱个戏曲,说改良的人,也就不少了。在下向来很爱听戏,凡是昆曲、二黄、梆子腔,并一切时调杂耍戏法,没有不爱听、不爱看的。

 前次出洋,又看过几天外洋的新戏,回国再看咱们的戏,细细思想,多有不妥。又见《女报》上,登了一篇戏曲改良的演说,未免有些感动。特把我自己的意思,向改良戏曲的众位,说个大概,是与不是,还愿众位指教。

 古人演戏,为是劝善惩恶,兴贤化愚。比方戏台上,演的是忠臣孝子、义夫烈妇,看戏的人觉得可歌可泣、可敬可爱,自然就想着学他;若演些奸盗邪淫的结果,看戏的觉得十分可恶,恨不得飞上台去,把他揪下来,暴打一顿,出一出怨气。谁肯再去学他呀!

余叔岩之《定军山》

 就是演几出顽笑戏,也不过偶然斗乐凑趣,打个哈哈。这些烦闷,却比不得掐头去尾的粉戏,看了会坏人的德性。古人这番演戏的心思,和看戏的感动,何尝不是一样用意,风俗人情,所关非浅,这就是演戏的好处了。

 演来演去,慢慢地失了本意,不必有心去学奸盗邪淫,却把那忠臣孝子的行事,也看得不大新鲜。又有一种梨园人,只图取巧,把整整的一段戏,删去了许多,专演些风花雪月。前前后后,许多的收原结果,一概不题。什么《卖胭脂》、《遗翠花》、《海潮珠》、《关王庙》、《梅绛雪》、《杀皮》、《青云下书》,都做成了丑恶不堪。从那里开头从那里收尾,问谁都不知,总不过一个小生,一个花旦,在台上胡闹一场。遇着没出息的少年,破开喉咙叫好儿。但求讨好,因误传误,一字也不肯再改,从此花旦的声价极大,天天都演两出。

筱翠花、马富禄之《海潮珠》

 有半点天理的人,遇着这种怪戏,真要羞煞,想着禁止,又没有这个权力。小学生看了这种戏,引动邪念,可算是误尽苍生了。这又是演戏的坏处(小学生看淫戏的坏处,前人已经说过,今不再说)。

 这样讲来,淫戏自然是不该唱了。就是鬼神妖怪的戏,毛病也是不小。

 比如《蟠桃会》、《青石出》、《泗洲城》、《飞波岛》,一伙神仙,打一群妖怪,凭空捏造,毫无道理。这一类事情,大概除了戏台上,自古至今,没有个人亲眼见过,无凭无据,真不知从何说起。

 又有那某人点状元,必先得扮个魁星;某人遇难,必然有土地小鬼观音大士保护。更可怪的是,凡是包老爷的戏,没一出不闹鬼怪,没有一出能讲道理。但顾了恭维他为人正直,却忘了当时的事理,《双包案》、《五花洞》、《铡美案》、《乌盆计》,这几档子事,哪一件讲得出道理呀!真把个包老爷糟蹋得苦了。

郝寿臣之《铡美案》

 没智慧的人,自幼儿看惯了,不免信以为真,硬说世界上全是鬼神管事(庚子祸首的见解)。从此立身为人,穿衣吃饭,样样自己不能作主。把这一帮傻人,骗的好苦,以为魁星照在头上,不识字也中状元;命不该死,睁着眼跳井,也有鬼神搭救。伤风咳嗽,都说有鬼,更有一起蠢才,病了也不请大夫吃药调养,专信神方,仿佛自己嫌命长,死了以后,旁人不说误吃妖方,反说命该如此。糊涂人再看糊涂戏,再生再世,再也不会明白的了,所以说鬼神妖怪的戏,也千万不可再演。

 凡演戏文,在人情道理上,只要说得下去,不管是真是假,好好排演出来,必定够感动人心,总可以算是有益的新戏。头几天田际云演的《惠兴女士》,在下正在匆忙,只看了一段,虽比不上外国的新戏(外国新戏,重在说白,此时我国还不能学),在我国戏园中,也就算难得了。又义顺和班所演的《女子爱国》,可惜不曾往看,但听见说好的很多,看了这两天报上的戏文,实在不错,这样看起来,我国演戏的事业,已经是大有进步,国民的见识,也就不愁不开通了。总愿大众齐心,从头到尾,不可因妒生忌,胡乱的瞎挑剔(对梨园人说),更不可因有几个叫好儿,就以为作到了好处。并且不可误信谣言,怎么说误信谣言呢?请听在下细细的说来:

田际云之《盗花盆》

 有一位某先生,向来极爱听戏,外带着会排戏,人人都称他是“戏迷京游子”。前天大众遇着先生,冒冒失失问他,先生何不排几出新戏,借戏点化点化人,于国家也很有益处,显了自己手段,又可以消磨岁月,免得空发牢骚。先生把眼一瞪,嘴一裂,摇了两下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虽好排戏,却不懂什么叫作新戏,大概是小生出了台,说道‘爱国小生是也’,花旦出了台,也说‘爱国花旦是也’(因为《女子爱国》的新戏,故意讥讽)。这种酸戏,我实在不会排,我替田际云打算,他唱戏也罢,何必又想着立学堂?他的学生到底是念洋文呢,还是习算学的呢,或照旧是教戏曲呢?学生卒了业,还能升入大学堂吗?还可以得个一官半职,弄一个出身,改换改换门庭吗?岂不是梦中作梦了么?我又没有骗银牌的本事,却也不动这种傻念头(先生好大的阻力)。再说现时的汪桂芬、谭鑫培,可算得起超等名角,怎没再听他们改戏呀?可见这些无理取闹的事,都是出在无赖之辈。更有一件新闻,巡警厅要禁止粉戏,明明是夺花旦的饭碗(先生很能够提倡花旦)。什么叫整风俗咧,难道说风俗不正,全都是粉戏给教坏的吗?这也算是什么新政呀?”(先生敢是不通)

 先生说了这一大串,同座的没有一个人驳他(大约都会提倡花旦)。在下隔着一间屋子,听得到也清楚,要过去同他分辩,无奈一面不识,不便唐突。闷了两天,借着报说说,喝破了他的谣言,免得以假乱真,请阅报诸君,往公平里断断。

 至于唱戏的立学堂,也得有高人指引。外国的人,无论贫富贵贱,到了七八岁,没一个不入学堂的。大概五年小学,五年中学,全都毕了业,也不过十七八岁。有志向上的,再入高等专门学校,或是有疾病,或是因家寒,再遇着大不幸的事故,不得自由,只好不入高等学堂了,以便自去谋生。其中连唱戏的也在内。我国把学字看得太重,真似读书有种,贫贱的人,仿佛就是应该愚蠢。读了半世书的,熬到中堂尚书,也只会做几句八股文。如今当真立了梨园学堂,梨园子弟也学点粗浅知识。行业是唱戏,身体总是国民,演戏有关风化,除了相工,并不卑贱。只要有国民思想,又何必求官阶出身呢?照先生那样说法,义顺和玉成班演的新戏,都变成官场谋保举的巧道儿了,那可就一文不值了。

田际云便装照片

 演戏一道,有旧戏、新戏、正戏、杂戏各样名目,汪桂芬、谭鑫培,本是旧戏的老行家,二人的派头本领,几乎没人继起。并且年纪都不小了,众人听他们的旧戏,已经听一个少一个,改良新戏,自然另有人提倡,也不必再去攀倒两位老角色。他二人虽不演新戏,戏曲不当改良的话,从来可没有说过。

 再说到花旦的声价,也是各人不同。外国演戏,有专演花旦的,有一人兼演花旦、老生、小生的,但是人家演的生旦戏,多半是为爱情,我们演的生旦戏,多半是淫邪,一样道路,两样走法。却又怪得谁来。若能大发思想,细细考究,我们旧有的好戏,该留的留,不好的戏,该减就减,一月改一两样,一年也就改出不少。总求没一个戏不文明,没一个角不体面。花旦的声价,比从前还许增高十倍呢?怎样会夺了他们的饭碗了呀!

张慰如、秦丽贞之《梅龙镇》

 这件事情,必须有思想有学问的人提倡,无论什么事,只要加上学问,都可以有益社会。前些年的票友,都说是荒唐,如今所办的事,何等文明,从此日求进步,比戏班子还要可贵。中国的新戏到了大功告成的日子,在下这一番话,可也不算白说了!到时候,也就知道戏的用处大了!

 (《京话日报》1906年6月4-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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