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诗词】No.61498期A版||外公的足迹 张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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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足迹
我的外公出生于光绪末年。就在这一年天下大乱，整个中华民族陷入风雨飘摇的板荡之中。面对庸奴误国、苦厄日深、腐朽颓废的满清王朝，中山先生毅然组织领导了六次武装斗争，希望以一个新的、开明的、进步的政府来替代这个沉疴日久的封建政权。因此，外公这一代人的宿命就注定了要和整个民族的命运紧紧地相连在一起——生于乱离末世，长于烽烟之中。
他的名字叫“里仁”，出自《论语》：“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一文，在儒家思想倡导的以“仁”为核心的伦理架构中，世代书香的王氏族人无疑是寄望于子孙能够求仁得仁，立志于仁德之道。家境较为殷实的他，从小接受了很好的家庭私塾教育，尽管当时的时局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在这个安卧于太行山深处的静谧山村，依然在吟唱着农耕文明温情脉脉的亘古长歌。几十亩的薄田，慢节奏的步调，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农忙的时候还会雇用短工……一切的一切都在沿着古老的辙痕有条不紊的行进着。
如果没有那场可恶的侵华战争，外公也许就会在这样衣食饱暖的家庭里，躬耕薄田，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然而，“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国也好，家也罢亦是同理。“七七事变”不久，日寇兵分三路进攻华北，同年十一月，这个坐落于太行之巅的县城沦陷。
起初，善良的人们根本就没想到日本鬼子会这样的残忍。直到有一天，外公去县城粜粮，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一队日本兵正对着几个人毒打，有的用枪托，有的拿脚踹，其中一个干脆拉起枪栓，直接朝趴在地上翻滚的人的胸脯开了两枪，街上的行人惊叫着四散逃窜。这时，外公刚好卖完粮，亲眼目睹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赶忙紧走几步逃也似得往家走。回到家后，他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嘴里喘着粗气，惊恐的眼神把姥姥也吓得不轻，急急地问道：“俺孩这是咋啦？怪吓人的”。外公就把今天在城里见到的告诉了姥姥，“娃啊，咱以后见了这些人躲远点就行了，这世道乱多加点心啊”，姥姥叮嘱道，外公默默地点了点头，就转身忙着磨面去了。
收完庄稼的田地里活计还不少，刨谷茬，割玉茭茬，犁地，切秸秆喂牲口，每天忙活着也就渐渐地释然了之前在城里遇到的那些不快。这天，外公正在东圪梁的地里割草，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个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顺手搭起手迎着刺目的太阳望去，看不真切，但听嗓音好像是发小的声音。等走近他的跟前才看清，真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
“哎，你咋回来了？俺可是听说你参加了八路军，咋样？部队上好不好？”一连串的问题把这个人问的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晚上俺上你家好好说，现在有点要紧的事”，说完就头也不回的朝着村里走去……
一九三八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当“噼噼啪啪”的枪声爆响在山村沟沟坎坎间的时候，外公他们正在地里下种子。“这是谁家大清早的就放鞭炮？还这么响！”，地里的几个人支棱起耳朵听着，转着脑袋看着。
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华北高原的一幅春耕图，起起伏伏的沟壑间一簇簇、一团团的野花拨弄起春之序曲，嫩绿的小草正挺着腰杆，迎着春光和微风尽情地摇曳，黄土地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赶着耕牛，吆喝着骡子，正在播种着希望和梦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十几个端着刺刀穿着黄衣服的日本兵，会给村子带来无法想象的噩梦。
疯狂的搜粮行动，终于在这个本是充满生机的季节上演了。这些日本鬼子走进各家各户翻箱倒柜，把下蛋的母鸡架上柴火大煮，凡是可以吃的活物都不能幸免。最为恐怖的的是，他们把全村人都集中在村中心的打谷场上，一个一个挨着拷打，直到交出粮食方才罢手。其中有几个骨头硬的村民咬着牙就是不交，大声喊道：“俺自己家幸幸苦苦打下的粮，凭啥给你们？”，这些日本兵在翻译口中听说后，二话不说直接就把这几个村民捅倒在血泊中。
曾经伴随外公走遍山村沟坎和县城大道的这双千层底，第一次被脚下乡民的殷红鲜血浸染。这种令人无比震惊和颤栗的视觉冲击，随着鲜红的血变成暗红，也激起了他久已压抑的冲天之怒，他紧紧地攥住镢头，双臂就要抡起来。
“你干甚？”，一声低喝加上一股拖拽的力量把他使劲的按住了。此刻，血色的残阳映照下的这群质朴的村民们，定格成一帧永远让他难以释怀的照片，成为了他追求解放，抵抗外辱的无穷动力。
“娘，这到底是咋啦？咱村人没有招惹这些日本兵，他们为甚又抢粮又杀人的？这是咋回事？”
“认命吧！谁让咱生在这个乱世呢？再说，谁能惹得起这些人？又有枪又有炮的”，在昏黄麻油灯下，娘两这样说着，一米八的大个子外公起伏的胸膛，像风一样扇得不长的火苗摆动不停。
长长的夜，繁星点点，透过窑洞的拱劵刺进外公的眼帘。一天的劳累，半日的惊悚让他难以入睡，他想了很多很多，“孩呀！这个家可是得全靠你呀，你是壮劳力，又是长子，你可不能冲动呀”，姥姥的话仿佛又传进他的耳朵。
“王哥，咱八路军的部队真的是很受老百姓欢迎的，当官的和当兵的吃的穿的都一样，前些时候在广阳还打了一个大胜仗，可把鬼子收拾的不轻，老百姓听说后可高兴了，又送米又送酒的”，发小的话突然又崩进他的耳畔。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说不上甚时候就丢了小命，活的真怕呀！”同宗王大爷的嘟囔声又跳进他的脑海。
“俺要是再年轻上二十几岁，肯定去当兵，所谓投笔只因雪耻辱，横戈原不为封侯”一位村里的前清举人愤愤地话再次让他回想起来。
单对个人来说，安居乐业何尝不是理想化的生活？但凡可以苟安于乱世，又有谁去想选择饮冰卧雪，枕戈待旦的军争之路呢？但是别忘了，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民族还曾流淌过献身和忠勇的血液，当民族危难，生灵遭受荼毒的时候，黄皮肤的中国人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所形成的巨大推动力，注定会铸就一批批为国为民的敢为之士。他们会在深重的灾难中实现了灵与肉的慷慨转变，就像是压缩在瓶子里悲观和绝望的情绪液体，久而久之，愤怒的泡沫终将冲决桎梏继而喷涌而出。
就在这一年，外公经过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拿定了主意，加入到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武装自卫队的战斗序列。他们联络了周围十几个村的进步青年，组成了一道道抗击日伪军的铜墙铁壁。当遇到“清乡扫荡”的时候，他们组织村民转移，给部队传递消息情报；当遇到鬼子抢粮的时候，他们发动群众把粮食藏起来，坚壁清野；当遇到日本兵抓壮丁修炮楼、修碉堡时，他们便把青壮年集中起来，躲进深山……
外公的足迹随着革命任务的扩展，踏遍了方圆十几公里的山山水水。在险象环生的对敌斗争中，他迅速的成长起来了，面对这场巨大的社会变局，他努力的去探求真理，闲暇的时候还通读了许多进步的书籍，从而更加坚定了他对共产主义的崇高信仰。
还是在这年的秋天，晋冀豫区委需要吸收一批地方武装里的积极分子，充实进正规部队。经过层层的推荐，外公最终被选定正式编入太行一分区的机关生产部门，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夙愿。在辞别他父母亲的时候，从不落泪的他禁不住泪如泉涌。他心里何尝不知道从军的艰险，但为了以后大家伙的安稳日子，他只有甩开大步，让足迹踏上前途未卜的坎坷征途。
到了部队驻地外公才晓得，在战争年代的这个部门虽然装配有轻武器，而主要的任务是为了打破敌人的经济封锁，解决根据地物资匮乏的窘境，动员和指导根据地军民开展大生产运动。一门心思想上前线的外公听到上级把他安排在后方，为此可是没有少闹情绪，每天耷拉着脸无精打采的。部队的指导员看到这种情况后，主动约他谈话，从革命是为了什么，讲到革命的分工，再讲到服从铁的纪律，这才化解了他这些天来诸多不快。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明白了这是另外的一个战场。每天除了定时的训练和执勤外，外公全身心的投入到自给自足的生产运动中来，租种公地、民地和开垦荒地，并把地亩数、收成和投入都仔细地登记后一一列表，为前线部队的抗战提供了充足的物质保证。
一九四二年，外公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随后不久，便担任了太行一分区司令部隶属的机关生产股长、科长。虽然肩上的担子重了，但心中的信仰却让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随着战争的需要，机关生产的内容逐渐扩展到手工业和运销之类的商业领域，他的足迹又开始遍布太行和冀南的各个解放区。贩运煤炭和铁器销往敌占区换回棉花、布匹和药品，收购毡子和麻绳换回食盐和必备的生活用品。他在敌占区同志的掩护下，巧妙的穿越日伪军的道道封锁线，在商品交易的时候，他或是变成老实巴交的老农；或是装扮成满身绫罗长衫的富商，每一次都是在无比凶险的环境中化险为夷，全身而退。
发生在一九四四年的大扫荡，打破了山村久违的宁静，外公所在的冀南游击区驻地遭受了日寇的疯狂清洗。为了掩护司令部撤退，他和一部分战友带着手枪和敌人在大山里周旋，吸引了鬼子们的主力。但他却因为寡不敌众不幸被鬼子的子弹从太阳穴附近贯穿而负伤倒下。日军在清理战场的时候，看见血肉模糊的外公，又残忍的剥掉了他全身的衣服。
这是发生在太行山的一个小村落一场没有载入军史的战斗，当时正值大雪纷飞的时节，漫山遍野飞扬的雪花悄无声息的掩盖了这些禽兽的暴行，外公和日寇正面交锋的战斗足迹，戛然而止在了巍巍太行的重峦叠嶂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朦朦胧胧听见熟悉的乡音传进耳边：“都三天了，这娃还睡着，也不知道到底缓过来缓不过来？”“俺也不知道，再等等吧！”说话的仿佛是两位老人。又过了一天，外公终于恢复了神志，微微地转着沉重的头打量起这个小土窑，打量起这对从鬼门关救回他来的老两口。
这是偷碹进土层的老窑洞，常年的传炕和做饭已经看不出黄土的颜色，窑掌放着一对石头做的柜子，上面放着几个破旧的瓦罐，还有就是站定在炕沿边这对白发苍苍却很异常慈祥的两位老人。
“不行，俺得走，要是鬼子再来搜查会连累你们的！”外公说着就挣着身子往起爬，可剧烈的头痛又让他重重的跌回了土炕上。
“这些挨千刀的早走了，你就放心在俺这里养养伤吧！”老妇人急忙过来扶住外公。
他的足迹，暂时停在了这个深藏于万千沟壑的小土窑之中。渐渐地他们彼此熟识起来，拉开了话匣：
“娃啊！你这年纪轻轻的咋就惹下日本人了？”老大爷不解的问道。外公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把话题转移到了这个世道上。“可不是咋的，经常来扫荡，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俺的小孙孙就是……”说着，老人的眼圈红了。望着这两位淳朴的村民，感受着他们的精心照顾，听着他们的不幸遭遇，更加坚定了外公抗战到底的决心。伤愈归队后，他又全力的投入到这条后勤保障的战线之中。
一九四五年，太行一分区联合其余几个分区解放了一座平汉铁路上的重要城市，组织上考虑到外公这几年的商业工作经验，把他分配到财贸系统主管战后的清理、整合和经营工作。他的足迹又奔波在这个华北重镇的各个商号、门店之间。每天细细地核对物资，盘点库存，登记造册，几乎是整夜整夜的顾不上休息……
有一次，姨妈和舅舅去他工作的地方去看他，看见偌大的库房堆积如山的各种食品，有核桃、大枣、水果、罐头等，禁不住流出了口水，急不可耐的跑过去就要抓起来吃。“你们干甚？快放下，这是公家的东西，咋能随随便便吃呢？太不懂事了！”外公看见后冲他们吼道。许多年以后，姨妈和舅舅回忆起这段往事来，还在怪怨外公小气，“那么多吃的，少吃几个能咋样？”
这就是我的外公所走过的足迹，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踏上抗战救国的道路；从一个小山村开始走遍了太行、冀南的山山岭岭、华北重镇的各个商号；从一个安于现状的农民走进了共产党的队伍中来。他的足迹多么像我党走过的筚路蓝缕的漫漫征程，从容，坚定，心底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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