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笔记:太湖东山的风
梁东方
在一般的印象中,江南似乎没有什么大的、突出的地理存在。可是大的地理存在并不一定是崇山峻岭和莽莽高原,长江奔流、河湖纵横、水网密布、一望无际的平原本身就是大的地理存在。而其中像太湖这样堪称本地最大的地理存在的浩瀚湖泊,以个体感受而言,则已经与大海无异。
那种海边才会有的令一切都倾斜起来的大风、那种大海一样汹涌不断的波涛、那种一望无际只见水中岛屿不见对岸的辽阔,都符合个体感受上对海的定义。
在西山岛的狭窄之中这种海的感觉很明显,在陆地深入其中的东山岬角上的感觉也一如大海,尤其是在东山山脚地带,那些某个角度上正顺着风的山口位置,风格外大,吹得草木一律歪着脑袋,吹得山坡上的橘子树林不得不到处都竖立起固定的钢铁脚手架,以为支撑。
在湖边看风,看海一样的风,是到东山的一大享受。某种程度上说,东山山村里所孕育的一切文化与建筑其实都源于这样湖上的风,湖上的风造就了人与这一片自然的关系方式,造就了一代代人类在这里生生不息的生活和感受。村庄的选择一般来说都是山脚下的山坳受风最小的位置,只要走出去不远到了湖边风就会很大,而退后几步,回到山怀中的村庄里来,风就立刻小了下去。只有因为开展旅游,以争取更多的临湖的窗口为目的的新民宿建筑,才会完全无视风的影响,而一味向靠近湖边的位置上蔓延。
家家户户盖起高楼,争取多建能望见湖面的房间,以让民宿有个好价钱,这是对旅游者度假者的选择倾向的迁就,并非本地民居的传统。旅游者看一个地方的角度不是生活在这里的方便,而是所谓审美的收获。将太湖作为海,坐在房间里看海,这是他们诸多愿望之中比较浪漫的一种。
在这样的街道上走过,两侧停满了外地来的车辆。狭窄的通道仅容一车通过,风还随时将街道上的落叶吹得飞舞起来,偶尔有人经过,都是裹紧了衣服小跑着的姿势。有些已经住下的游客想到湖滨公路上更近水的地方去看看,结果站立不稳,弓腰塌背,狼狈而回。
在某个避风的宽阔些的位置,会有摆卖本地农副产品的摊位。鸡头米、小柿子、大石榴之外还有据说是本地特产的东山橘子。
橘子,现场摘的橘子,成熟以后才摘下来的橘子。是运到北方的橘子所不能比的,有水果成熟的原味。摊主介绍买了一种个头比较小的,据说味道比个头大的还要好,所以卖得还要贵。
不拘贵贱,在凛凛的海风一样的太湖上的风的吹拂下品尝本地的橘子,咀嚼这样的山水孕育出来的果实,味道都是甘美的。这颗橘子在整个生长过程中,从开花结果到逐渐膨胀,编织纤维、充实营养、孕育滋味,在黄黄绿绿的现在终成正果,将东山的大地气息和太湖水意一起奉献给你的唇舌,你笑意洋洋的心。这是只有在异地品尝其特产的时候,才会有的感受。
离开村庄,离开人烟,到类乎旷野一样的湖滨地段,去看湖上的风。看湖上的风,只能坐在车里,一边体会着车被风摇动的颤动,一边透过车窗去看。先体会到风的力道,才看见风的形状,风的形状是浑浊的湖水在倾倒向一个方向上去的芦苇根部激起的水的凸起,水的凸起厚厚的,不规则却又很规则地一波接着一波,每一波你都无法真正固定下来看得一清二楚。为了看得一清二楚很容易就陷于对它们持续观看的陷阱。
说是陷阱,是因为还有其他的风的形状可以观赏,不仅仅是这一种。另一种风的形状来自岸上的树,岸上的树枝柔软地顺着风的方向在空中飘飞抖动,抖动着飘飞,几乎不落下来地一个劲儿地飘飞。连同湖滨公路不临水的那一侧的树,树枝也完全采取了同样的角度,向着陆地上的水草和山坡上深绿色的橘子树招摇。
奇特的是,橘子树和山一样沉静,完全不为这样的狂风所动,只在仔细凝视之下才会觉察到一点点微微的像是呼吸一样的起伏。事实上,那些能生长橘子树的位置都是湖上的风所不能深深触及的角度,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物竞天择。刚才所食的东山橘子,无一不是这种角度选择上的幸运者。
风在很多时候都是让人厌烦的,既厌烦又无可奈何。人类发明了风力发电,算是对风的一点报复。可是风又在一些时候,比如现在,是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呈现的。它让人清醒、冷静,让人喜悦、奋发并且沉浸。
在离开东山,向着没有了山的湖滨岬角上的平原上而去的时候,一马平川的地势上已经没有了阻挡风的山脉,风却不是很大了。东山的风,不仅城市里没有,离开东山的湖滨岬角上也没有。是山的存在挤压了湖面上的气流,才形成了更大的风。风和水、风和山是一体的,是湖滨山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东山之美的题内之意。
难怪人在东山,会对风如此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