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泰勒》

我们走的路是戈壁滩上的土路(——真丢人,我叔既没执照也没牌照,不敢骑上公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细而微弱的路的痕迹,在野地中颠簸起伏。这条路似乎已经被废弃了,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过好几个小时都很难遇见另一辆车。大地辽远,动荡不已。天空更为广阔——整个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那样的风!从极远的天边长长地奔腾而来,满天满地地呜鸣。与这种巨大的、强有力的声音相比,我个人的话语声简直成了某种“气息”般的事物了。哪怕是大声喊出的话,简直跟梦里说的话一般微弱而不确切。


滴水泉如同这片大地上的神明。它的水,一滴一滴从无比高远之处落下,一滴一滴敲打着存在于这里的一切生命痕迹的脉搏,一滴一滴无边无际地渗入苦寂的现实生活与美好纯真的传说。


要到乌鲁木齐的话,只能搭乘运送矿石或木材的卡车,沿东北面的群山一带远远绕过戈壁滩。一路上得颠簸好几天。我永远忘不了途中投宿的那些夜晚,那些孤独地停留在空旷雪白的盐碱滩上的旅店,低矮的、破破烂烂的土坯房,还有房顶上空辉煌灿烂的星空。


我们轻轻地走上前,轻轻地蹲下身子,突然罩上手,一下子就逮住了。捂在手心的虫子它虚弱地挣扎着。因为它是活的,有生命的,于是捏在手心里总是令人异样地兴奋。它的腿能动,关节灵活;触须虽然看来和麦芒一样,但却是有感觉的,是灵敏的,再轻微的触碰都会使它迅速做出反应;还有它的翅子,那么精巧对称……对一只蝗虫仔细观察,从寻常中看出越来越多的不可思议时,世界就在身外鲜明了,逼近了……我看到燕燕的眼睛闪着瑰丽的光。抬头一看,绯红的夕阳恰在此时全部沉落西山。天色迅速暗下来。一回头,一轮大得不可思议的金黄色圆月静止在群山之上。


我腾云驾雾地走过去,拉开门,房间里面满满一屋子人,喝茶的喝茶、吃馍的吃馍。一看到我,就全笑了起来。还有人跑来看我的脑袋有没有事。

厨房里果然有人在炸鱼,这味道远处闻着特别香,靠近了只觉得腥气浓郁、油烟呛人 。

大鱼五毛钱一条,小鱼三毛一条。也不知道老板娘是以什么标准判定大小的。总之她说五毛就是五毛,她说三毛就三毛。结果我五块钱买了一大堆。

我买了鱼就想赶紧躲出去。看到厨房有个后门,便去推它,边推边问:“这是哪里来的鱼啊?”等推开门,就一下子知道答案了。门后便是那个美丽的湖泊——可可苏。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半天也看不到一点人烟的荒郊野岭里,会突然冒出一块很大的广告牌,上书:“计划生育,人人有责。”


那些猎人和鹰之间,和这片追逐狩猎的大地之间的古老感人的关系,到了今天,真的就什么也不曾留存下来吗?总觉得眼前的这持鹰的老人,太不真实了——作为正在不断消失的古老事物之一,他周围的那圈空气都与我们所能进入的空气断然分离着,并且还有折射现象。


古老的弹唱会也在与时俱进地改变着内容和形式。虽然在这样的盛会上,牧人们所领略的快乐与这片大地上那些久远时间中曾有过的快乐似乎没什么不同。


在库委,我每天都会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睡觉。——不睡觉的话还能干什么呢?躺在干爽碧绿的草地上,老睁着眼睛盯着上面蓝天的话,久了会很眩目很疲惫的。而世界永远不变。


更多的时候,云总是在天空飞快地移动。如果抬头只看一眼的话,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只觉得那些云是多么的安静甜蜜。但长久冲着整面天空注目的话,慢慢地,会惊觉自己也被挟卷进了一场从天到地的巨大移动中——那样的移动,是整体的、全面的、强大的。风从一个方向刮往另一个方向,在这个大走向之中,万物都被恢弘地统一进了同一场巨大的倾斜……尤其是云,尤其是那么多的云,在上方均匀有力地朝同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赶去。——云在天空,在浩荡漫长的大风中强烈移动的时候,用“飘”这个词是多么的不准确啊!这种移动是富于莫大力量的移动,就像时间的移动一般深重广浩,无可抗拒……看看吧:整面天空,全都是到来,全都是消逝……


森林朝那边起伏,河朝那边流。还可以想象到森林里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针叶都朝着那边指;河里的每一尾鱼,都头朝那边,在激流中深深地静止。

风通过沙依横布拉克,像是沙依横布拉克急剧地在世间奔驰。


星空清澈,像是封在冰块中一样,每一颗星子都尖锐地清晰着。满天的繁星更是寂静地、异样地灿烂着。而夜那么黑,那么坚硬……这样的星空,肯定是和别处的不一样。在曾经的经验里,繁华明亮的星空应该是喧哗着的呀,应该是辉煌的,满是交响乐的……


天天出去玩,奔跑一阵,停下来回头张望一阵。世界为什么这么大?站在山顶上往下看,整条河谷开阔通达,河流一束一束地闪着光,在河谷最深处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绿一些的绿,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我爱绿色。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绿色的呢?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我穿着鲜艳的衣服。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为什么却不能像绿那样……不能像绿那样绿呢?我会跑,会跳,会唱出歌来,会流出眼泪,可我就是不能比绿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绿所能去向的更远的地方。又抬头看天空,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我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


它们是半透明的,而实际上这森林里幽暗浓密,北方天空极度明亮的光线照进树林后,犹如照进了迷宫,迅速碎裂、散失,千回百折,深水中的鱼一般闪闪烁烁。那么,到底是什么令人能看出这些木耳的“半透明”呢?于是你凑近一朵木耳,仔细看,再凑近点,再仔细看……直到看见木耳皮肤一般细腻的表层物质下晃动着的水一样的东西……你明白了,你从木耳那里感觉到的光,是它自身发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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