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汪曾祺先生墓畔去放一束花
这几乎是一个油然而生的念想——今年清明,看着朋友圈祭扫亲人的纷纭信息,心里一动:应该去汪曾祺先生墓前拜一拜啊。
《汪曾祺全集》编了八年,在持续读他的文章、书信以及相关史料包括逸闻趣事的过程中,渐渐走近他,文字间看得见他的神色、听得到他的心跳和气息……作家的性情、格调,都在他的全集中,藏不住的。他陪着他笔下的人物受苦、叹息,体贴着并呈现了他们微末的悲欢,盲艺人、囚犯、药店学徒、提篮小卖的孩子、得了乳腺癌的女工……他的目光抚过他们时甚至含着一些“歉意”,自觉要对他们负一点责任——要多善良,才会有如此深致的人道主义情怀?
“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宋儒这两句诗,他喜欢,时常书赠人家。
写《受戒》,倒像是写“撒欢儿”,笔调一派欢畅、生意满满,小和尚念经都是可以唱着念的——“是唱哎!”写这一句,汪先生眼角眉梢必是飞扬着欢悦神色,真是写high了,笔尖在纸上跳华尔兹!那是三中全会后宽松氛围里汪曾祺创作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写出多少名篇杰作!《金冬心》,讽刺也来得雍容款款,文绉绉地骂人,汪先生憋着“坏笑”向读者眨眼呢。
汪先生是美的沉醉者。他由衷赞叹五行八作的手艺人,将他们精妙的技艺提升到审美境界。他褒扬的美,必也是善的,且与生计相连。他笔下少有西方艺术中那种邪魅的美、“恶之花”,这一点,他很“中国”。虽然欧风美雨现代派,他在西南联大时就同步“玩”过。
他也的确有一些传统文人的闲适情趣,耽于五味,醉于烟酒茶,食豆饮水间漫与雅意……然而这远不是他的全部;读过全集,就会知道,他不是所谓“士大夫”,他沐浴五四新文化,崇尚民主、科学。他深谙人类历史前行的悲壮底色,他自己也曾被“下放”到底层社会……即便这样,他也要像半坡人那样磨制一枚精致的骨针。他说:生活,是很好玩的。这一句,像纸剑,有柔韧的锋芒。
所以他能写出《七里茶坊》,这篇小说是一首沉郁淳美的杜诗,又饰以李白式的浪漫。那样荒寒的日子里,底层人民相互温暖,坚韧而乐观,憧憬着云南的菌子、口外坝上的肥羊以及开满鲜花的一座又一座山岗……一位理工科大学生读后写信给他:你写的那些人,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支柱。
这样的汪先生,是让人想去亲近的。
汪曾祺先生子女:汪朗、汪朝
虽然清明已过,但不久是他的忌日。我私下一念,说出来,大家积极响应,除了我们几位编辑,策划部两位同事也是“汪迷”,社里派了车,我们与汪先生子女汪朗、汪朝老师一起,在5月和风丽日的一个下午,开往北京郊外墓园。
西山在不远处展开它的臂弯,墓园在山脚下,一排排墓碑令人肃然一凛。这就是一代才子汪曾祺的归处。
由两位汪老师带领,一行人直奔汪先生的墓碑。汪先生活着时,我们几位编辑都没有见过他,但从他的作品亲近了他,感觉已是熟人;现在一块石碑赫然立在那儿,代替了那个亲切的“老头儿”,生死两间,寒意苍茫,很有些不适。
汪朝老师带了一个装洗衣液的空桶,我用它接水时还不断冒沫。一桶又一桶清水,从石碑顶端浇下去,石碑洁净清亮了许多;基座上存了前几天大风吹来的黄沙,汪朝老师用自带的塑料刷子,就着水刷干净了。我又接过刷子把石碑背面上下刷干净。和周围的墓碑略有不同,汪先生的碑顶保持了原石的天然的起伏,像舒卷的云朵、凝固的波涛,汪朗老师说这是他的主意。我们都觉得好。石碑正面刻着汪先生和夫人施松卿的名字,背面无字,生平、著作都无交代。我想,一代又一代读者读他的文章,会长久地记住他。
汪朗老师将一瓶XO从碑顶浇下去,让他老爸豪饮一番!我学他的样儿,把一罐德国黑啤也浇下去,一股褐色浓稠的酒汁淋漓流淌在墓碑上,麦香四溢;汪朗老师却说啤酒老头儿喝着不够劲儿。汪先生晚年嗜酒,不知道他喜欢哪种酒;今天这一顿洋酒,再写一篇林肯的鼻子可以摸吧。
喝了酒,闻花香,我们献上一篮鲜花,又每人拿一枝菊花放在他的墓上,我替退休编辑、在美国的杨老师也献上一枝。随后把今年刚出的平装版《汪曾祺全集》放在基座上。这一版在2019年初精装版基础上,增补了新发现的佚文佚信,改正错讹,是升级版,而定价普惠,算是我们学汪先生,“人间送小温”。
两位汪老师在墓前站好,汪朗老师叫一声“老头儿”,声音清朗,他向汪先生“汇报”人文社出版的《全集》,编得好,卖得好,他们得了不少稿费。这让我想起汪先生在80年代给夫人的一封信里,谈到刚得了一笔稿酬时,表决心似地写道:为了你,你们,卉卉,我得多挣一点钱……初读这句真是很感动也很感慨。汪先生生前不曾想过,他的作品越来越受读者喜爱,汪迷这么多。“泽被后代”——不止他的亲人,还包括读者、我们。
所以当我和刘伟、玉俐、墨西几个编辑站在墓前,想要表达的也唯有感谢感恩。面对石碑,向汪先生“抒情”,有点激动也有点不适,也许在心里默默地说会更好吧。但“祭神如神在”,说吧,虽然有点零乱:我们有幸编汪先生的全集,我们获益匪浅;我们心中,善的根苗、美的执念,都得到了汪先生“加持”。
礼毕,圆满。大家活跃起来。又向冥冥中的汪先生说:全集有什么毛病、哪篇佚文没有收进来,您就给我们托个梦吧。
我们在墓园里转悠了一会儿。
这里原来是一大片桃林,现在仍留下许多桃树;虽然灼灼桃花没见到,但小毛桃已有葡萄那么大了。汪朝老师说,这些桃树结的桃子可大呢,还挺甜。
在汪曾祺先生照片前合影
通向大门的甬道两侧,有墓主介绍,配以照片,似乎文教科技工作者居多,如物理学家钱三强、何泽慧夫妇,文学界的有大学者王国维、俞平伯、文学研究会元老瞿菊农、美学家蔡仪、作家姚雪垠……这里戏剧界的人也不少,京剧名角余叔岩、郝寿臣也在这儿——郝寿臣曾拿着别人帮他写的讲话稿上台,念着念着不禁大赞:他说的真对啊!这花絮,汪先生文章中写过,还赞他“己不居功”“古道可风”;汪先生文章里没说——那个讲话稿,是他写的,去年汪朗老师为《汪曾祺回忆录》写序时才披露。汪先生跟这些“邻居”在一起,应该还是有的聊。
将要出大门了,回头望,汪先生墓碑隐在一片碑林中,已看不到、分不清了。汪先生的墓地真的很小——又想起他生前没分过房,住的是夫人分的房、儿子分的房的轶事——也许他还像少小时在高邮,爱在外面东瞧瞧、西逛逛,这里风景还不错,西山淡远妩媚,白云清风自由。
郭娟
2021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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