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花木深 || 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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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耳开始一个人来我的工作室,多半提前预约,有时是午后两点钟,有时是黄昏时分。有时半个月来两次,有时一个月来一次。我沏了茶,开了冷气,温度适宜,不热不燥,有干净清凉之意时,我们开始交谈。她呈现出一个知性女子的温雅与细致,话语适度,语气平和,多半在叙述往事时,会用丰富的词汇进行细腻表达。她一点点剖开自己,仿佛是一朵花蕾,缓慢绽开,让我嗅到香气,有点小薄荷的气味感,这让我们彼此感到愉悦。
为尊重每一位前来的咨询者,我会将手机设置静音,电脑随机播放纯音乐,声音轻缓,若有若无。在向阳面的窗口处,搭建木质床榻样休息处,如是女性来访,我多半征求她们的意见,尔后,在此处并膝而坐交谈。窗台上有鲜绿色植物蓬勃生长,劲道十足。
我不会称之为患者。对苍耳亦是如此。我直接唤她苍耳之名。交谈的第一天,她在我面前还略有顾忌,轻轻简述自己的成长史也是如蜻蜓点水,闪烁而过。我理解她的心情,不去催促。内心里作下笔录,如同编辑一本书籍。在扉页上,我写下:苍耳,三十七岁,公司职员,高级白领。有着简单快乐的童年时光,父严母慈,家庭和睦,自小学习成绩不佳,小学时光在乡村长大,初中分别在两个学校读完,念职业高中,参加成人考试,自修汉语语言文学专业,参加工作,恋爱结婚,生有一子。在叙说的过程当中,她会不经意地用左手手指轻轻抚动右手无名指上的铂金小戒,转动,摩擦,反反复复。我一笑。问她,这是你的婚戒吗?
苍耳说不是。结婚的时候,他没有给我买婚戒。是母亲“偷偷”用私房钱买给我的黄金戒指,后来,又换了这款铂金的。这些都不重要。他给不给我婚戒都不重要。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他追求实惠真实的人生。我大概不是。幸好,我们之间彼此容纳了和这场婚姻格格不入的一些东西。我们还算相处融洽。并且,性生活十分完美。
她抬起头,用略带顽皮的眼神瞬即扫了我一眼,又转望去窗外。我窥见到她性格里面有色彩的一面,有些自喜。原来,面前女子,真的有故事在身。或许,我已经找到了破译她心事的秘诀。我需要和她亲近。如同姐妹。朋友都不可以。朋友之间可以说的,姐妹之间也可以说。而姐妹关系是更无罅隙的。她的性格里面,有独立的个性存在。有一只小兽盘踞在心口处。我不可轻易冒犯,更不能激怒。只能拿出一颗同样的心来,去诱惑它收起爪足,接纳我的来访。
转眼之间,已有一年时间过去。我和苍耳渐渐从医患关系转化为亲如姐妹。我承认,我触犯了一个心理医生的雷区,同时也违背了职业规则。我不再是医生,她也不再是患者。或许,这一直是我所追求的心灵境界。从最初的高昂收费咨询,到打折,到免单,我的身份角色已经转换。
或者苍耳已经被治愈。
期间,十月初,多年职业上的巨大压力,以及自身的过分投入,让我呈现出疲惫的心状。苍耳那时正逢公司放公假。于是她主动征询我的意见。是否将我们的谈话继续到别处。正合我意。便寻了一家价格适中的旅行社。我与她一起赶赴长白山景区。AA制。为期五天。
乘坐旅游大巴一直向西南方向前行。途中感受浓浓秋意。乡间庄稼正在全面收割。男人女人在垄间挥镰,孩童在路边奔跑嬉戏,大声喧哗。苍耳的眼眸里落满朝阳的光辉,格外生动。停车休息间隙,走下车来,风吹动暗香,送入鼻息,沁入肺腑。有植物根茎被切断时流溢的甘甜味道。苍耳说,这味道,和我伤口处的味道是一样的。一模一样。
我不去问她。只说,明年还会有新的庄稼生出来。人有时不如植物活得简单,活得豁达,活得开阔。植物才不管什么生死轮回,什么苦痛灾难。它们只活一季,开花时开花,结果时结果。自在从容,不怒不争。人活着,要是和它们一样就好了。
苍耳有些小怒。却说,你认为庄稼不疼吗?被收割时它们的肢体不会流血吗?是你看不到,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说,苍耳。植物会疼,植物却不会说话。那么,如果你疼,你就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疼,是怎样的一种疼,可以吗?
她忿忿地瞪了我一眼。
3
愈是走近长白山,愈是能感受到林木间发散出的草木香气以及树叶子的颜色缤纷。山间更多的是松树,颇多美人松以及白杨树,间杂其他木本植物。无一不在秋阳之下傲然站立,零星喜鹊在枝头飞旋,啾啾的叫声随着风声响起。十月的长白山是寂静的,也是跃动的。
在等待开往长白山天池主峰的越野车之前。苍耳说,你明明也知道此时不是观天池的最佳时间,为何还要陪着我前往?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不智之举。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我对这尘世有多眷恋,而是因为我的母亲。她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其他的,都是浮云。
我望着苍耳的眼睛,那里映着草木的重重影子,异常的清晰。附近传来鸟雀的嘎嘎叫声,我和她一起抬头去看。是一只硕大的黑色乌鸦站在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远的一棵白杨树上欢实地叫着,叫着叫着,就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再叫。它脚趾蹬落的枯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苍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我的心一沉,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
越野车沿着山路疾速盘旋而上,司机面色严肃,不苟言笑。山势越来越陡峭,树木越来越稀少,一片片的白桦林,枝干顺山势匍匐,穹窿状绵延向上,近乎狰狞,却极尽味道,隐匿另一种美丽,让人心生敬畏。指给苍耳看时,发现她看着窗外的眼睛微微合着,里面竟然有光泽闪动。苍耳哭了。
我不再说话。用力抓住扶手。眼见得随着海拔的提高,一些白色云朵漂浮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山峦都压在脚下,似是在无声地漂浮。山路上渐渐出现积雪。道路湿滑。而车速丝毫未减。同车的两个女子不时地发出惊叫声。苍耳说,苏医生,你害怕吗?
我说,我不怕。这已是我第三次来到长白山。第一次是跟随家人,七月份时候,有幸看到长白山天池。第二次是随同事前来,五月下旬,那时,山上积雪还未融化。到达主峰的时候,却因为目之所及都是漫天风雪,一米之内不见人影,被旅游团长和山上的森林警察严厉制止,不许前行登上主峰。无奈之下,只好乘车下山,去地下森林走了一遭。我记忆里最深刻的是第一次来时山上开满斜坡的高山罂粟,还有第二次来时的无边风雪。这些景况都存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抹去。
苍耳问到:高山罂粟?花开得好看吗?我也来过长白山,只是未见过你说的这种花。
那是一种开着淡黄色圆形花朵的低矮花卉。因其美丽或者不惧气候变化多端生在山顶而被人敬重。她的生命力极强。我看到有很多游客在近距离拍摄她们。苍耳一笑,说,苏医生,打住吧,不要借题发挥给我上课。
我也一笑。不再多言。一时间,越野车已抵达目的地。下车,随人流登往至高点。年轻的小导游告知下山时间及叮嘱完人身安全后,就放任大家自由行动,时间为两个小时,山下集合,不许迟到。我伸出手去,握住苍耳的右手。很凉的手指,一开始有几分僵硬,机械地被我握着。慢慢就有些温热的气息传来。她冲着我微微一笑,嘴角牵动上扬。并不说话。
都说是否能看到天池是需要缘分的。山上气候多变,多数时间雾气弥漫,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不一时就乌云密布,下起鹅毛大雪。在最佳处站立,身边只一条铁链是隔界线,往下望去,一洼巨大的深蓝色湖泊忽隐忽现,水面极其平整,如同一面宝镜安置在人间,发射出夺人光亮。
高山气候让人压抑,呼吸紧迫间,危险感丛生。在天池边,苍耳不停地拍照,或俯身,或半蹲,她一直沉默不语,面色凝重。沿着山坡走走停停,看了两刻钟之后,时间尚早,在等待越野车下山的排队间隙,苍耳将手中背包递给我看护,她要去一百米之外的露天公厕小解。我迟疑了一下。她嘻嘻一笑。说,苏医生,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看着我去好了。还有,你必须在这里排队,否则我们就要迟到了。
说完,她就转身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身影。又是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人流不断向前推进,苍耳却始终没有回来。我有些着急,她的手机号码几次拨出去,却都是忙音。这里信号不好。身边有热心男子提示着。合了手机,我想抽身出去,却被人群挤压着丝毫动弹不得。
起风了,下雪了。周边人声嘈杂,有人大声呼喝,表示强烈不满。每个人都忽然变得更为急迫,焦躁,烦闷。雪越下越大,山路也会越来越滑。危险性在不断增加。我的心里,却翻了岩浆一般,炙热,烧灼,近乎窒息。
苍耳,苍耳,你在哪里?
被队伍推着,抵达出口处,容不得迟疑,就被森林警察推入越野车里。只说,我先不下山,我要等同伴,警察却严厉地不准。山下汇合,山下汇合。他大声喊着。不容分辩。
我只得坐稳在车里,被缚紧安全带,责令抓住扶手,在车门被咣当一声合紧后,越野车迅即往山下驶去。回头张望,满山的风吹动雪层,大雪弥漫,遮挡住视线,我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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