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灵 | 军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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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了。那轮圆溜溜的白亮无力的太阳开始出现在西面那个圆圆的山丘上方。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周围的天空荡荡的，寻觅不到一丝云的踪迹。白天的喧嚣声渐次退去，旁边正在修建的高楼上传来当——当——的闷沉金属敲击声，紧跟着一阵像蚂蚁一样蠕动蜷缩的声响。地表的阳光越来越淡，周围的房舍都被抹上了那凄异的黄色。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
周围的声音都已经飘向远方时，教官的脚步声开始窸窸窣窣地窜动了起来。大地上的余热开始退去，一股股热流从脚底升起，拂过脸颊，慢悠悠地飘向圆圆的穹顶。我像一根木头一样插在地上。整个方队就像一块稻田，青青黄黄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我扎着腰带的迷彩服里冒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水，那是先前打军体拳时被挤压出的。我使劲地收了收小腹，一阵凉意从脊背升起，我全身酥麻。当教官走到我旁边时，我用余光扫去，看到了他黝黑严峻的面容上像针扎的小凹洞和一双像公鸡一样的眼睛。他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在这个小小的方队里。
“两脚跟并齐，膝盖往后顶，小腹微收……两眼注视前上方，不要给我瞎瞟……”
麻木的队伍开始像微波一样攒动了一下，然后又像一块板子一样哗——地一声向前倾了去。当我把游荡的目光收回来时，我看见了前面那个后脑勺下紫红色的皮肤。那皮肤或许原来是黄色的，只是夕阳给它硬生生地抹上了古铜的颜色。原本应该光滑的皮肤好像出现了一些裂纹，交错重叠像一张破碎的网，訇然觉得又像黑鱼的鱼鳞一样。我想起了昨天中午站军姿的时候。
那时阳光最强烈，明晃晃的光线点燃一团团像绒毛一样的火肆意地在皮肤上绽放游动。光线迷离，我微微收缩着眼部的肌肉去保护我干瘪的瞳仁。手心的汗在不经意间淌了出来，随之而出的热气像被高压一样沿着裤缝推入大腿外侧。每个人的腮边都浸了一层汗，在强烈的光线下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让人错觉那是一层蜂蜜一层油，在往外汩汩流淌。每个人的心都在吼叫着，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大地上歇斯底里地传播着。明晃晃的苦痛像子弹一样钻进没有云的天空。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想说话，他们扎得紧紧的迷彩服像一个蒸笼一样折磨着疲惫的身体，靠在一起的脚跟似被千金的重量压着，继而有像火闷着燃烧的酸痛感。可有鹰一样犀利眼睛的教官还在人墙前兜兜转转，如同饥饿的野狼守着猎物，让人没有理由地畏惧和服从。整个篮球场没有一丝风的痕迹，所有的水分都在快速地挥发，一切都在刺眼的白光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远处的校道埋在稀稀拉拉的树荫里，有一辆电动车缓缓驶过，然后停靠在那颗没有绿光闪动的树下。那车头猛地一摆，反光镜发出来一团耀眼的一闪一闪的白光，把零星的草木都穿透了。我眼皮一翻，头一轻，感到全身都已经麻木了。在半睡半醒之间我看到前排的头颅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他颈后的那股肌肉瞬间突起，表皮变得白而光滑。后来，西北角响起长长的哨子声，这声音慢慢在整个训练场拉长，时钟似乎骤然停了一下……
我估计已经站了五六分钟了，但丝毫没有感觉到之前站军姿的酸软别扭。因为在那个有狂风的晚上我们就已经经受完了所有的苦难。那个晚上的光是千丝万缕的，黄黄的醉醺醺地蔓延了一路。整个方队被洗成了一列，站在绿化带的台阶边缘。脚跟悬空着，手和大腿之间是一张扑克牌。后来喜欢讲话的人嘴里还叼着一张。一面人墙悄然立于那排路灯下，光线柔和无穿透力，一些烟雾从草木中腾起，进入有些冰冷的大气中。竟然让我感觉到有几丝壮观。施训的教官是刚刚退伍回来的同学，就在前一刻还是方队的时候，他像放鞭炮一样喊“向右看齐向前看齐向右看齐向前看齐……”我跟着口令死命地转着，摆着头颅，我的大脑被晃成了豆腐渣，无形的手在抽着我的脸巴。我反射性地恶狠狠地咽了口津液，喉头发出咕咕的声响。他背对着光，颈子后面开始升起一些红色的烟，猩红的脸变成了一个笑罗汉，嘴里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清。
我已经感觉到时间的飞逝，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开始变红，地面上越来越看不清光线的痕迹。影子时有时无。右边的胖子微微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那滑稽而忸怩的动作像他那天掉下那片卫生巾时一样。那天跑步走，教官让我们在一片飞扬尘土中定住，我们就定住了。最后一步落脚，余光中一个白色的影子向后飞去。嗤笑声在后面几排像雷声一样骤鸣。“大爷们儿掉出来这玩意儿来也是奇葩”教官脸上的严肃也消失殆尽，笑得像个娃娃。突然想起在齐步走时，我总跟不上节奏，总比人家慢一拍。就像我以前喂的那群鸭子，每次总是那只花尾巴的走在最后面。我无可奈何。回头时我看见教官远远地站立着，双手下垂无力地半握着拳，也像一个孩子一样。那面目表情麻木而空洞，双眼放射着无助。影子在他两点钟方向，长长地延伸了出去。我看到褪去骄傲和严肃的他像看到了我自己……
晚风开始躁动起来，扬起地面上的尘土和汗水的味道。远处的方队像一面旗帜，风吹着宽松的迷彩发出猎猎的呼啸声，我的帽檐也开始上下跳动起来。而顷刻之后，我脚跟的麻木感荡然无存，接踵而来的是烈焰烧灼的炙热，我的眼睛转了转，找了找教官，腿悄悄地动了一下。然后挺起胸膛，望着那轮正在升起的通红的忍受苦难后安详的夕阳。
本文由作者袁子灵授权吧啦原创文学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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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袁子灵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