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卜
吧啦原创文学,陪你走过每一个有梦的日子
编者按:
就像掌心的指纹,错综复杂的命途让人钦羡爱慕,也嗟叹生畏。幸福和伤悲是一方等待你来填埋的空白。你从来都不知道下一秒将会怎样。生活的狂风骤雨从来都是突如其来,瞬间让人毫无防备、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到只剩自我安慰。可瞬息万变的一切啊,绝对不会因为悲伤而静止。尽管未来是谜,可仍旧还要向前。你最好也相信:未来的事情都是礼物。
—— 编辑 鹿与森林
“知道吗?你幺姐死了,昨天晚上。”
时隔许久,我仍会时不时想起那天父亲在电话中说的这句话。每次想起,心情总沉重不已,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沉重也从未减轻半分,如鲠在喉。
幺姐死了,我一方面对命运的无常感到无能为力,另一方面又对二叔的遭遇怜悯不已。
幺姐是二叔的妻子,这和人们常规上想到的乱伦之恋毫无关联,我要写的也不是个爱情故事。因为他俩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幺姐是外婆家附近不知几代开外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其中的牵扯我理不清,也没想理,总之我要叫她幺姐,尽管她比我母亲年龄还大;二叔是我们搬家去到的那个村的邻居,按礼节我称呼他为二叔。
二叔和幺姐是重组的家庭,此前幺姐和前夫离婚了,带有一个19岁的儿子;二叔的原配妻子死了,留下的孩子现在正在上初一,叫圆康,圆满的圆。他们重组的家庭并没有人们常常议论的后爹后妈这样的戏码,他们过得很幸福。母亲说:“你看他们家就知道,一个家庭有一个女主人是多么重要。”
重组家庭后的二叔和幺姐又要了一个孩子,仍是儿子,取名叫鑫满,圆满的满。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我们家是八年前的冬月份搬到那个村的,那天,房子的原主人带我们去参观房子,刚到那我便被铺满了满院子的银杏叶吸引住了。埋头捡银杏叶的间隙,我瞥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站在不远处望着我,遂招手要他过去一同玩,他没动,不多会儿一个打扮在当时很新潮的妇人走过去带走了他,走之前对我微笑示意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见那个妇人——二叔的原配妻子。
我跑过去问房子的原主人:那妇人是谁?原主人告诉我道:“那是个疯子,以后离她远点。”我疑惑不已,又将这回事抛掷脑后。
接着的那个寒假,我又见过她几次,并同她打招呼聊天,每次她都很热情的回应我,对我的问题也都很耐心的回答。我总觉得她不像个疯子,可大家都说是。
寒假之后的春天,我去了学校住读,半个月回家一次。三月份我回家的时候,母亲给我说:“你二婶病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我疑惑:二婶?哪个二婶?
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个我始终不相信她是疯子的那个二婶。可是当她病了之后,我却有些相信了,我甚至一直不敢去探望她,对她的一切,我都只是听说。
有一天,我同弟弟去屋后山坡上折野樱花后回家,路过二叔家的院子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收敛了笑声。那天初春的阳光洒了满地,铺在他们家院子里,我们站在院子边上,那股子太阳的的暖意直透过毛衣的缝隙钻进身体,可是那个屋檐下的身影却叫人心底一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双臂绕着双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极单薄的短袖,我能看到她消瘦到不行的手臂。她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她只是一具还粘附着皮的骨架,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双目空洞无神,不知道她望向哪里,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些什么。我们害怕的跑回了家,野樱花落在了他们家院子边的小路上。
心惊胆战的向母亲讲述我们看到的场景,告诉母亲我们在二叔家看到一个疯子,母亲说:那是你二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二婶,那年清明节的时候,二婶死了。
二婶死了,二叔的灾难来了:二婶的娘家人到二叔家闹事,指责是二叔将二婶虐待致死的,他们说二婶没有疯;二婶的后事不能拖延,招待客人、选址造坟等都马虎不得;他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和一双残疾的父母要照顾。那个清明节,是二叔最焦头烂额的一个清明节。
死去的只剩皮包骨的二婶很轻,可是棺材很重。父亲和几个伯伯将很重的棺材抬上了山,然后二婶最终变成了一个黄土堆,不管消瘦还是体面,都看不见了。
终于,清明节过去了,二婶的丧事办完了,而我始终不知道,二婶是否真如大家所说的疯了。
二婶的丧事办完了,那以后我看到二叔的次数多了起来,他不出去打工了。我看到他给五岁的儿子康康洗衣服,又看到他在田间地头忙活,为圈里的猪仔背回去满满一背篓和还带着露水的青草。而失去母亲的还不足六岁的康康竟也学会了做饭。
我在前面说到过,二叔有一双残疾的父母:二叔的父亲腿脚不便,行动困难;母亲也是因腿疾而截掉了半条腿,为支撑着走路,在另一条腿里植了钢板,左手手臂自肘部以下也已被全部截去。
有时候二叔不在家,祖孙三人的吃饭问题便落到了康康的身上。爷爷奶奶是无法帮他的,只能在一旁指导。有时水放多了,米饭成了粥;有时水放少了,米饭半生不熟。味道如何是无法要求的,无论做得如何,也都只能将就着过了。渐渐的,做得多了,康康倒也摸出了些门道,即便办不出太多花样,但祖孙三人一顿简单的饭对他已经不是问题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下去。
然后在二婶死后不足两年的那个跟每一个冬天都没什么不同的腊月份,二叔的父亲瘫倒在了病床上,本就腿脚不便的他到底是无法行动了。瘫倒在床后,他慢慢失去了各项生理机能,开始不会说话,无法进食,无论二叔如何悉心照料,最终也没能撑过那个年关,将最后一口气留在了千家万户放鞭炮迎新的前一刻钟。
在农村,不管是丧事、喜事,还是迁居之类的大事,人们总要寻一个会看老黄历的人挑一个好日子,求个心安。那个老者告诉二叔:大年三十之后一连七天都不适宜办丧事,到正月初七方才可以。
我记得那个正月,气温较往年要高上许多。二叔将死去的父亲收拾妥当之后停放于堂屋的棺材之中,恐尸体腐烂,二叔便将水灌入大的可乐瓶中,冷冻成冰之后置于棺材的角落里,以保持尸体在丧事结束之前能够不腐。
一连七日,彻夜不眠不休的守着。那时候的二叔,让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的二婶的样子:冬日里厚重的棉衣该是让人看着很臃肿的,可是消瘦下去的二叔连棉衣也撑不起来了,那件棉衣挂在他的身上,像是要将他压倒了似的。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眼周也完全黑去了,不足四十岁的他,尽显老态。
张罗丧事时候的二叔,看着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却偏偏还是撑过来了。
他还有儿子和母亲要照顾。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的生活仍是要继续下去。
二叔父亲死后的第二年五月中旬,有一天我放假回家,母亲跟我说:“明天你二叔结婚吃酒,我们去他们家吃饭。”
“结婚?二婶死了这才几年,二叔又要娶新二婶?那康康怎么办?”
康康是死去的二婶的儿子,我听惯了那些前娘后母虐待孩子的故事,开始担忧起康康的命运来。
“你不能叫二婶了,要叫幺姐,那是你外婆家附近的一个姐姐。”母亲补充道。
幺姐是很早以前便嫁出去了的,虽然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也从未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
他们重组家庭的婚礼并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象征性的摆筵席请邻里乡亲吃了个酒。从饭桌上下来的我专门跑去看幺姐的样子,想知道她是不是真如故事中那些后妈一样的凶神恶煞:幺姐很高很瘦,眼角有了根根细纹,四十左右的年纪,因为她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她已经开始显老了。即便是为着喜庆所穿的那一身大红色呢子衣,也并没有在她身上露出多少喜气来。可是我不关心这个,我担心她对康康不好。
听到康康很亲切称她为“妈妈”的时候,我想:完了,康康已经被她先给收买了,以后若真虐待起来,可该怎么办才好?
母亲看出我的心思来,说道:“一个家庭,是需要一个女主人的;一个独身的女人,也需要一个人来撑起她的一片天,以后你就懂了。你幺姐对康康很好,不需要很担心。”康康是个缺母爱的孩子,而幺姐的到来正好弥补了他的这一空缺。
幺姐不仅让康康重新感受到了母爱,也给二叔家带来了生机。
我慢慢习惯了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幺姐来来去去忙碌的身影:听幺姐跟母亲抱怨二叔没收拾,看康康骄傲的跟弟弟说“今天我妈给我炒了炸辣椒腊肉”,二叔每次来我家找父亲聊白,椅子还没坐热便想要回家,道:“现在家里有人管着,不坐了。”
时间慢腾腾的挪动着步子,幺姐手脚麻利的收拾着屋子。她将二叔家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将康康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再像从前那样总可怜巴巴的拖着两条小鼻涕虫了,她是把康康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待的。除了她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儿子外,一切都很好。
那时已经四十几岁的幺姐,若再想要生育便已然是高龄产妇了。她考虑再三,仍旧决定为二叔再生一个孩子。怀胎十月,她在护好孩子的同时,也没有把家里的事情搁置,家中的一切还是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如母亲所说:那是一个家庭有女主人之后该有的样子。
又一个正月,幺姐在尝透高龄产妇的甘难辛苦之后生下了鑫满,又另按排行起了一个名字叫家洋,喜气洋洋的洋。
三代同堂,家庭和睦。是圆满,也是喜气。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父亲在电话里跟我说幺姐离开的消息是在今年的农历四月二十三,而我离开家是在上元佳节的后一日,这中间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我无法想象。
我记得我离家时一切都还跟从前是一样的:上元节那天母亲带我和弟弟去他们家串门,幺姐热情的给我们端出了瓜子花生,然后给我和弟弟削苹果;二叔的母亲用她那只完好的手去逗弄小鑫满;圆滚滚的小鑫满在母亲怀里乐呵呵的;康康撇下要和他玩的弟弟去给小鑫满找帽子。
三个月后,我却听见父亲说幺姐死了,即便隔着电话,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咯噔”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落了下去。
幺姐是得癌症死的,我正月离家前见她的时候便有了身体上的不适,只那时还不明显,便没有注意,等到真正疼痛到难以承受的地步才去到医院检查。而到医院之时已是晚期,无法再治疗了。
被病痛折磨了三个月,幺姐终是无法忍受癌症带给她的痛楚,撇下二叔和刚刚一岁的小鑫满走了。
听父亲说:那三个月里,二叔跑遍了州里大大小小的地方:医院无法治疗,他便寻土医生,搜罗各种土方子,想方设法为幺姐寻求一线生机;偏方无用,他便按巫医所说的方法去求最后的希望。
幺姐还是走了,母亲说幺姐走的时候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了人样,看着既心疼又害怕。
听说,她离开的样子跟二婶最后的模样很像,都是那么消瘦。
二叔家再次回到了从前的状态,只有小鑫满的存在证明幺姐曾来过。康康已经初一了,两次失去母爱的他看着成熟得像个大人。
暑假回家的那天,我看到二叔背着小鑫满走在刚刚修好的毛坯公路上,走路扬起的灰尘漂浮在傍晚的空气中,空气中一点风都没有,我不敢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