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评论

己所不欲,施之于人:人性的恶之花

非我琐言

2019-02-19 17:46:32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张爱玲

作为张爱玲成就最高的小说作品,《金锁记》对人性之恶进行了教科书式的展示。

提到人性,古人曾有不同的解读。孟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那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永恒的人性呢?应该说,善与恶,都是一种永恒的人性。中国的传统文化更热衷于表现人性的真、善、美,宣扬人性中光明的成分。而张爱玲打破了这种传统,她的小说中很少有写国家、民族这些重大题材,而擅长通过婚恋、家庭等故事来展示古老文化腐化背景下人性的扭曲、变态,也就是人性之恶。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金锁记》是描写人性最成功的一部。张爱玲有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而在《金锁记》里,她无情地掀掉了生命华美的袍子,借七巧人性异化的经历,暴露了人性的千疮百孔。

在小说里,曹七巧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受害者,也是一个可恶可恨的害人者,她遭受了人性之恶,又用这恶的人性去毁灭了其他人。

一、己所不欲:人性之恶的受害者

七巧是人性之恶的受害者,没有温情的生存环境异化了她的人性,使她从一个单纯、活泼的小镇少女变成了阴毒、变态的豪门怨女。

来自原生家庭的人性之恶。

七巧出身于麻油店,有一个亲哥哥,似乎也曾有过与哥哥兄妹情深的美好岁月。因为后来在疯人院般的深宅大院中,她很渴望娘家兄嫂的探望,也偷偷给过兄嫂很多金钱上的好处。小说里写到兄嫂去看望七巧,她随手给的礼物: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蓝金蝉打簧表,出手不可谓不大方。

但在七巧哥哥的心中,兄妹亲情抵不上金钱与权势的诱惑。他枉顾妹妹的人生幸福,将其嫁给名门望族姜家的二爷。但这位二爷,是得了骨痨的活死人。在哥哥眼里,妹妹不过是一件可以摆到婚姻市场上买卖的商品。健康、漂亮的妹妹能给他换个大价钱,而且放长线钓大鱼,可以不时去妹妹那儿打打秋风。至于妹妹嫁过去幸不幸福,是不是守活寡,那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了。所以,尽管七巧在在深宅大院中苦苦挣扎,异常渴盼来自娘家的一点慰藉,但对向她邀功的哥哥忍不住出言讽刺:

“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楣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

很像《红楼梦》里鸳鸯的遭遇。鸳鸯被贾府大老爷贾赦看中了,要强占她做小妾,鸳鸯的嫂子兴高采烈地去劝鸳鸯,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被鸳鸯痛骂:

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鸳鸯的哥嫂也好,七巧的哥嫂也好,妹妹是他们的聚宝盆,攀附权贵的起点。亲情、人性,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这是人性的悲哀。

来自望族夫家的人性之恶。

嫁入姜家的七巧在世人眼里,是姜家的二少奶奶。 在等级森严的姜公馆里,却是处于鄙视链的最低端。七巧麻油店的出身、粗鄙的言语,丈夫——姜家二爷活死人般的现实,都成为姜家上下欺凌、鄙弃她的原因。不仅姜家的老爷太太们看轻她,连丫鬟们也对她不屑一顾。

在《金锁记》的第一章里,张爱玲借姜家的丫鬟小双和三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对话点出了七巧在姜家众人眼中的不堪:

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嘛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在《红楼梦》里,寄人篱下的林黛玉觉得在贾府的生活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经常以泪洗面,暗自神伤;在《金锁记》里,七巧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劣,她在姜公馆里感受不到一点温情,也看不到一点希望和光明。她周围的世界残忍、自私,充满尔虞我诈,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丈夫是患了骨痨的活死人,娘家兄嫂只想来打秋风占便宜,婆家上上下下都是势利眼,轻视、鄙弃、欺凌无处不在。举目所望,没有一个自己可以依靠的人,而自己和一双儿女却还要生存下去。在这种环境下,她愈发泼辣、尖刻,以粗鄙的言辞掩饰自己内心的欲望,性格开始扭曲。

二、施之于人:人性之恶的执行者

著名哲学家哲学家尼采曾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七巧被礼法、情欲、金钱三条恶龙缠绕半生,最终自己也成了一条恶龙。小说后半部分的七巧,已经完全泯灭了人性,一个不幸的被害者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迫害他人的心理变态狂: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她的儿女也被她拖进了痛苦的深渊,成了她的陪葬品。

儿子长白:七巧畸恋心态下的牺牲品

七巧的儿子叫长白,七巧对他有着畸形的依恋,这种依恋表现为强烈的占有欲。长白长大后,经常跟着三叔姜季泽逛妓院捧戏子。为了让长白在家待着,七巧给她娶了媳妇芝寿,但长期的压抑生活让她对儿媳有种变态的嫉妒。长白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半个情人。长白一结婚,连这半个情人也保不住了。她就对芝寿百般羞辱,千方百计挑拨儿子和儿媳妇的关系。芝寿的厚嘴唇、软弱的个性都成了七巧攻击的把柄。她甚至还引导儿子长白说出跟媳妇芝寿的床笫之间的秘密,又特意在牌桌上当着亲家母和亲戚的面把秘密大肆宣扬,让亲家母颜面无存,让芝寿痛苦得几乎要疯掉。她用最恶毒的言语一寸一寸地摧毁了芝寿的自尊,用冷暴力一点点将芝寿虐杀。

芝寿死后,姨太太娟儿被扶了正,但不到一年,又被七巧折磨得吞鸦片自杀了。

长白从此再也不敢娶妻,只在妓院里逛,丧失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七巧呢,从此得以独占了儿子。

女儿长安:七巧嫉妒心理下的陪葬品

如果说七巧对儿子长白的畸形依恋带有异性相吸的成分,那对女儿长安,七巧就有种同性相斥的嫉妒。她没有享受过自由与幸福,就处处阻挠长安得到自由与幸福。她给已经十三岁的长安缠脚;长安到了结婚的年龄后,七巧对她的婚事一点也不上心,还诱骗她抽鸦片,硬生生把长安拖成了近三十岁的老姑娘。在亲戚的撮合下,长安要跟一个叫童世舫的海归结婚了,她又横生枝节,逼得长安退了婚。得知俩人还在私下里会面后,她又特意安排了跟童世舫的会面。会面的目的,是恶意中伤长安,让童世舫彻底放弃。

在七巧的各种阻挠下,长安最终放弃了结婚的念头,成了老姑娘,跟她的哥哥长白一起成了七巧畸形心态的牺牲品。

《金锁记》下半部中的七巧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疯子,她压抑自己正当的情感,最终丧失人的情感变成了非人。自身被恶龙吞噬,变成了一条新的恶龙,把身边的人一个个拖下万劫不复的深渊,彻底走向毁灭。

整个小说展示的人性之恶让我们感觉毛骨悚然。在金钱、私利面前,亲情不堪一击,哥哥贱卖妹妹的青春,母亲扼杀儿女的幸福。整个故事是平凡而琐屑的,基调是阴沉而苍凉的,但表现的人性却是最出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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