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 “雅趣小书”总序
鲁小俊教授主编的十册“雅趣小书”即将由崇文书局出版,主持编辑事宜的刘丹君嘱我写一篇总序。这套书中,有几本是我早先读过的,那种惬意而亲切的感觉,至今还留在记忆之中。于是欣然命笔,写下我的片段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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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趣小书”之所以以“雅趣”为名,在于这些书所谈论的话题,均为花鸟虫鱼、茶酒饮食、博戏美容,其宗旨是教读者如何经营高雅的生活。
倪思画像
南宋的倪思说:“松声,涧声,山禽声,野虫声,鹤声,琴声,棋子落声,雨滴阶声,雪洒窗声,煎茶声,皆声之至清者也。”
明代的陈继儒说:“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
倪思和陈继儒所渲染的,其实是一种生活意境:在远离红尘的地方,我们宁静而升华的心灵,沉浸在一片清澈如水的月光中,沉浸在一片恍然入梦的春云中,沉浸在禅宗所说的超因果的瞬刻永恒中。
陈继儒画像
倪思和陈继儒的感悟,主要是在大自然中获得的。但在他们所罗列的自然风物之外,我们清晰地看见了“香”、“酒”、“琴”、“茶”、“棋”、“花”、“虫”、“鹤”的身影。这表明,古人所说的“雅趣”,是较为接近自然的一种生活情调。
读过《儒林外史》的人,想必不会忘记结尾部分的四大奇人:“一个是做裁缝的。这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功夫就弹琴写字。”“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这人姓王,名太。”“他自小儿最喜下围棋。”“一个是会写字的。这人姓季,名遐年。”“一个是开茶馆的。这人姓盖,名宽。”“后来画的画好,也就有几个做诗画的来同他往来。”
清嘉庆八年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有这样一段情节: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
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
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
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
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发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
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
荆元评论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
清同治间齐省堂刻本《儒林外史》
这样看来,四位奇人虽然生活在喧嚣嘈杂的市井中,其人生情调却是超尘脱俗的,这也就是陶渊明《饮酒》诗所说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雅趣”可以引我们超越扰攘的尘俗,这是《儒林外史》的一点重要意思,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特征之一。
2
古人有所谓“玩物丧志”的说法,“雅趣”因而也会受到种种误解或质疑。元代理学家刘因就曾据此写了《辋川图记》一文,极为严厉地批评了作为书画家的王维和推重“雅趣”的社会风气。
王维《辋川图卷》
辋川山庄是唐代诗人、画家王维的别墅;辋川图是王维亲自描画这座山庄的名作。安史之乱发生时,王维正任给事中,因扈从玄宗不及,为安史叛军所获,被迫接受伪职。后肃宗收复长安,念其曾写《凝碧池》诗怀念唐王朝,又其弟王缙请削其官职为他赎罪,遂从宽处理,仅降为太子中允;以后官职又有升迁。
刘因的《辋川图记》是看了辋川图后作的一篇跋尾。与一般画跋多着眼于艺术不同,刘因发挥的却是一种文化观念:士大夫如果耽于“雅趣”,那是不足道的人生追求;一个社会如果把长于“雅趣”的诗人画家看得比名臣更重要,这个社会是没有希望的。
元王蒙《辋川图》
中国古代有“文人无行”的说法。即曹丕《与吴质书》所谓“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后世“一为文人,便不足道”的断言便建立在这一说法的基础上,刘因“一为画家,便不足道”的断言也建立在这一说法的基础上。
所以,他由王维“以前身画师自居”而得出结论:“其人品已不足道。”又说:王维所自负的只是他的画技,而不知道为人处世以大节为重,他又怎么能够成为名臣呢?在“以画师自居”与“人品不足道”之间,刘因确信有某种必然联系。
更进一步,刘因对推重“雅趣”的社会风气给予了指斥。他指出:当时的唐王朝,“豪贵之所以虚左而迎,亲王之所以师友而待者”,全是能诗善画的王维等人。而“守孤城,倡大义,忠诚盖一世,遗烈振万古”的颜真卿却与盛名无缘。风气如此,“其时事可知矣!”
他斩钉截铁地告诫读者说:士大夫且不可以能画自负,也不要推重那些能画的人,坚持的时间长了,或许能转移“豪贵王公”的好尚,促进社会风气向重名节的方向转变。
傅抱石 《王维诗意图·终南山》
刘因《辋川图记》的大意如此。是耶?非耶?或可或否,读者可以有自己的看法。而我想补充的是:我们的社会不能没有道德感,但用道德感扼杀“雅趣”却是荒谬的。刘因值得我们敬重,但我们不必每时每刻都扮演刘因。
3
“雅趣小书”还让我想起了一篇与郑板桥有关的传奇小说。
郑板桥是清代著名的“扬州八怪”之一。是循吏,是诗人,是卓越的书画家。其性情中颇多倜傥不羁的名士气。比如,他说自己“平生谩骂无礼,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长,未尝不啧啧称道。囊中数十金,随手散尽,爱人故也”,就确有几分“怪”。
郑板桥绘竹四屏
晚清宣鼎的传奇小说集《夜雨秋灯录》卷一《雅赚》一篇,写郑板桥的轶事(或许纯属虚构),很有风致。小说的大意是:
郑板桥书画精妙,卓然大家。扬州商人,率以得板桥书画为荣。唯商人某甲,赋性俗鄙,虽出大价钱,而板桥绝不为他挥毫。一天,板桥出游,见小村落间有茅屋数椽,花柳参差,四无邻居,板上一联云:“逃出刘伶裈外住,喜向苏髯腹内居。”匾额是“怪叟行窝”。这正对板桥的口味。再看庭中,笼鸟盆鱼与花卉芭蕉相掩映,室内陈列笔砚琴剑,环境优雅,洁无纤尘。这更让板桥高兴。良久,主人出,仪容潇洒,慷慨健谈,自称“怪叟”。鼓琴一曲,音调清越;醉后舞剑,顿挫屈蟠,不减公孙大娘弟子。“怪叟”的高士风度,令板桥为之倾倒。此后,板桥一再造访“怪叟”,“怪叟”则渐谈诗词而不及书画,板桥技痒难熬,自请挥毫,顷刻十余帧,一一题款。这位“怪叟”,其实就是板桥格外厌恶的那位俗商。他终于“赚”得了板桥的书画真迹。
《夜雨秋灯录》
《雅赚》写某甲骗板桥。“赚”即是“骗”,却又冠以“雅”字,此中大有深意。《雅赚》的结尾说:“人道某甲赚板桥,余道板桥赚某甲。”说得妙极了!
表面上看,某甲之设骗局,布置当行,处处搔着板桥痒处,遂使板桥上当;深一层看,板桥好雅厌俗,某甲不得不以高雅相应,气质渐变,其实是接受了板桥的生活情调。板桥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某甲,故曰:“板桥赚某甲。”
在我们的生活中,其实也有类似于“板桥赚某甲”的情形。比如,一些囊中饱满的人,他们原本不喜欢读书,但后来大都有了令人羡慕的藏书:二十四史、汉译名著、国学经典,等等。
每当见到这种情形,我就为天下读书人感到得意:“君子固穷”,却不必模仿有钱人的做派,倒是这些有钱人要模仿读书人的做派,还有比这更令读书人开心的事吗?
郑板桥书法
“雅趣小品”的意义也可以从这一角度加以说明:它是读书人经营高雅生活的经验之谈,也是读书人用来开化有钱人的教材。这个开化有钱人的过程,可名之为“雅赚”。
2017年9月16日于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