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君:师恩脉脉,永流我心
“就好象一颗好种子,扔在了石头地里。咳!”听说我博士毕业,要南下广州了,曾给我上过课的天池老师不无遗憾地说。当时,我的心里,凉凉的,湿乎乎的!其实,就在我与广州师范学院签订合同前,恩师张俊先生还亲自出面帮我联系了北京广播学院,让我赶紧去面谈。可当时的我,已然是“衡阳雁去无留意”了。
作者与张俊先生
不过,也就在那时,我忽然对这个教了我整整六年的硕士、博士生导师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在此之前,我总是怕他;不得已面对他时,心里也总是有点哆嗦。这一点,我原以为他不知道,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有一次,他作业做得不好,我‘说’了他,见他眼里搁着泪,我就不‘说’了。”先生笑着对我妻子说,颇有点得意。当时是除夕,妻子从家乡赶来,我们和先生一起过年。可先生所谓的“说”,那是一般的“说”吗?还没“说”我时,首先他自己就满脸涨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是他自己犯了错似的;而一“说”我时,就连我写错了字,或字迹潦草出了格子,他都一概揪住不放。他曾一脸愠色地对我们说:“不管用什么新理论,总得摆事实,讲道理吧!”“如果文章结构不清晰,那是因为你还未想清楚。”……本来,男儿有泪是不轻弹的,可我却因为先生“苛责”我,而偷抹过好几次眼泪。
张俊先生手稿
当然,先生对我们也并不总是矜严肃然,其恂恂温厚的时候也是有的,但那多半是你学习比较刻苦,作业完成得还算差强人意的时候。记得有一次研读才子佳人小说,我认真地看了其中的二十九部,做了一张很详细的表格,并写了一篇作业《才子佳人小说婚姻模式的特征及其成因》,先生看了后就当众表扬我读书很细心,往往能发现别人不太注意的材料,论文写得比较扎实、有层次。这使我很受鼓励,从事学术研究的信心也为之一振。做博士论文时,先生担心我写不出新意。于是在做论文时,我就力图多看第一手文献,尽量从文献材料中提炼自己的观点,渐渐地,我就敢下自己的结论了。
先生很爱书,家中到处都是书,连书房的地板上都摞得层层叠叠的。一次,他过生日,我们几个弟子就想,送他什么礼物好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送书更能投其所好。当时,“当代新儒学八大家集”较受读书人欢迎。可我们去中国书店购买时,这套书已不全了,缺了《唐君毅集》,但我们还是买了,心想以后再补齐吧。谁知先生收下这套书后,竟等不及了,亲自跑了好几个书店,终于买到了《唐君毅集》。
张俊先生伉俪情深
先生也很爱石头,爱叶子宽大一些的植物。记得他窗前的桌子上有一块好大的石头,坐落在一滩清水中。石头上草树丛生,绿意婆娑,竹篱茅舍,牧童短笛,掩映其间。茶几上还放有一棵已抽出三片大叶掌子,茎杆秀颀,青翠欲滴的“陌生”植物。我总觉得那茎杆光落落的,似乎少了点什么,于是一次逛庙会时,就特意买了一只草叶编成的大头蚂蚱送给他,后来那只蚂蚱就趴在那秀颀的茎杆上了。
先生不爱喝酒,可家中的橱柜里却放了两瓶“全兴大曲”。1997年的除夕,我和妻子还有小师妹李舜华陪他一起过年,我趴在他的酒柜上看,他就慷慨地说:“想喝,就拿去吧。可是得悠着点儿。”我妻子离开北京时,不想给他添麻烦,就没去向他道别,谁知他竟买了一大堆北京特产,正等着给我妻子捎回去呢。
先生似乎也不爱热闹,但有一次却与十几个弟子聚在古代文学教研室过中秋。那一夜大家玩得很开心,不少同学还即兴唱歌赋诗,罗书华就唱了一首客家山歌,胡胜则模仿赵本山来了一盘《小炒》(歌曲《小草》的谐音),谢真元(访问学者)则做了一首小诗……。先生也饶有兴致地出字谜让大家猜。后来,我们让先生来几句中秋寄语,先生就手指天上的圆月说:“无论做人,还是做学问,都要像天上这轮明月,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啊!”当时,我感到浑身上下都像浸泡在清洌的月光里了。
张俊先生与众弟子在一起
“桑榆晚景休嫌少,日落红霞尚满天”,这是清代文学家袁枚的诗句,先生很喜欢,不止一次地念叨过,可见他晚年的心态是很平和、很达观的。
如今我离开京师已十几年了,虽然岁月的风雨荡涤了人间的几多往事,但上述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却汇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流淌着我对先生的脉脉感念之情。很想常回去看望先生,由于相距较远,又冗务缠身,往往不能如愿。唯一让我略感欣慰的是,我虽不算是颗“好种子”,但是在“石头地里”仍然坚持开花、结果,没有让天池老师的“赠言”变成“谶语”。而这,也算是没有辜负先生对我的多年培育之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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