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巨荣:清诗人杨士凝与《邯郸梦》
关于汤显祖的《邯郸梦》,我们见到不少咏剧诗和观演诗,我以前所见诗,大都分别迻录在相关的论文中。读到杨士凝的《芙航诗襭》,见有一首《阅汤义仍邯郸传奇和元微之梦游春七十韵题其后》的长诗,无论从内容或诗体上看,都显得很奇异,在诸多咏剧诗中,颇为异类,现把它抄录出来,与诸位共赏。笔者略作一些笺释和解说。其中必有谬误和肤浅处,希望得到诸位方家指正。
《汤显祖〈邯郸梦记〉校注》,吴秀华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芙航诗襭》卷二,其诗《阅汤义仍邯郸传奇和元微之梦游春七十韵题其后》五古一首,诗如下:
《元氏长庆集》
这首长歌,是杨士凝戏和元稹《梦游春七十韵》而作。元稹《梦游春七十韵》,起自“昔岁梦游春,梦游何所遇”,止于“泻水置叶中,君看不相污”。是一首140句的五言长诗。作于元和5年,也就是元稹由东台监察御史上疏触怒宦官,贬为江陵士曹参军时。元稹诗,叙述诗人遇崔莺莺,会于西厢一月,后分离,再娶韦丛,韦氏亡,再娶裴柔之等情。冯班评论这首梦游春诗说:“此即会真记也。”(参见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页337-344)就是说,其诗主要内容在叙述与崔莺莺的艳遇,而又接续其婚姻生活的结局。与元稹《会真记》相映,都含有“悔既往而悟将来”的自我掩饰成分。
《元稹集编年笺注》,杨军笺注,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
杨士凝的诗,不仅在形式上受元稹诗的影响,诗体是五言古诗,用韵都按元诗相和,在内容上,也不脱元稹诗游仙艳遇、悔既往而悟将来的自我掩饰色彩。
杨士凝的诗分三大段,前一段从“古有邯郸生”起,至“痴情孰持护”止,主要叙述《邯郸梦》中卢生入梦、奇遇,以至醒悟的过程。第二段从“我爱邯郸生”起,至“蓼岸花骢驻”,主要记叙诗人的一次艳遇。第三段从“大塊牵物情”至诗之末句“莲花本无污”止,所述则是诗人看了《邯郸梦》剧所述卢生和清河豪族崔氏姻缘及自己所遇之后,对情之羁绊作了发挥和反思。并依元稹诗意对其所遇所行,有所开脱。现依次略作说明。
《邯郸梦》插图
第一段叙述《邯郸梦》剧情文字比较鲜明。诗从邯郸卢生进入梦乡,开始一次美梦奇遇开头,接着叙述卢生美梦未上霄汉,而入红尘。以至此后“流光驱春秋,倏忽易朝暮。奋踏青云梯,壮游京洛寓。金殿夺胪云,万里风帆泝。将相了须臾,回首尘心悟。觉来驾鹤去,蓬岛在指顾。竟作扫花人,痴情孰持护?”这就是第二出“行田”到第三十出“合仙”中,跨青驴、衣短裘,行走邯郸道,至吕洞宾等人用六支【浪淘沙】点醒卢生,而后卢生走出迷魂阵,领了扫帚在天宫扫花的情节关目。
其三十出卢生唱【沉醉东风】:再不想烟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三生配马驴,一世行官运,碑记上到头难认。富贵场中走一尘,只落得高人笑哂。
这些就是诗中所概括的“竟作扫花人,痴情孰持护”了。
《邯郸梦记校注》,李晓、金文京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但从“彤霞绕青鸾,碧藻拱白鹭”以后三十余句所叙情景,却是汤显祖的《邯郸梦》文本中似有似无,甚至几乎没有的。如涉及红尘路上的人境:画廊回互,红霞袅袅,青鸟、白鹭,来往其间。卢生所到,只见庭院沉沉,纱窗寂静。娉婷女子,穿着红裙,迈起凌波脚步,使人一见,就呯然心动摇曳,立即欣喜仰慕。这在剧中,似有还无。所写鸳鸯,双双为之而惊,鹦鹉在笼中为之而惧。银蜡焰烧,绣屏张挂,囊中麝香,弥漫香阁。一直沉睡到红日高挂,黄莺啼叫,他才苏醒。致语相谢,以至面红耳赤。与女子素手相携,朱唇婉转相言。她红晕的脸庞经常化妆,新的酒具盛的是美酒。这位女子其初如豆蔻初含,很早就种下芙蓉树。在这里过得十分逍遥,四更有风声传来钟声,人也好像坠入五里雾中。好像在仙宫里过美好的七夕,银河上总是双星相聚。但岁月既久,不能久居,深厚感情也藏而少露。进入室内相恋依旧,出门则只能穿着草鞋。如此之类。
这些情节和场景,或者出自诗人的想象,或者诗人所见演出,竟有类似的铺张夸饰,并附以诗人的感想组织而成。不过清乾隆以后的《邯郸梦》折子戏,只演过“扫花”“三醉”“番儿”“云阳法场”等出,都不可能涉及到这些审美的内容。舞台上的“扫花”,还是演述吕洞宾下界寻找卢生代替何仙姑,到蓬莱山充扫花之役。与全剧结尾卢生醒悟扫花完全不同。故这些场次都与诗中描写没有关系。所以杨士凝诗的前半,已在借助《邯郸梦》,依据元稹诗韵,主要表现个人诗情的意味。
元稹画像
杨诗的第二大段自“我爱邯郸生,学步江陵句”开始,即明确宣示其学步江陵士曹参军元稹的《梦游春》诗的意图。诗说,此时他也入了幻境,像庄子那样“蘧蘧”而游,似乎来到旧踪,欲採猗兰之芳。如刘晨在天台山桃源洞遇见前度仙女,她竟如兔丝相附,两目传情,引入花丛,解佩结欢。此女非常热情好客,不仅把诗人载上黄金车,引入白玉堂,室内装饰着鲛绡宝帐,所食则多山珍海错。玉人黛浓痕浅,粉腻轻柔。他们或剪裁而响刀尺,或弹琵琶而诉悲笳之声。或有人驾木兰舟而来相访,或有才俊的五花马于此停留。
这些描写似乎在告诉我们,他所遇到的仙女应是他相识的旧人。天台遇仙,则是旧诗中艳遇的隐喻。元稹的《梦游春》既然写到与崔莺莺相遇相爱的经历,杨士凝之学步元稹,无非也在再现自己的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木兰相浮,花骢停驻,也反映了此女交际之广吧。
《会真记》
从“大塊牵物情,缠绵缚丝絇”起至末,是此诗的第三段。这一段意在对卢生梦境和杨士凝姻缘际遇作了一次联系发挥和反省。诗说:大地万物都与情相关,缠绵如丝互相系缚。诗人想到作为丽人艳歌的《玉台新咏》的编撰,司马相如为陈皇后被废置而作的哀歌《长门赋》,楚襄王于云梦而幸巫山神女,因相思成疾的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这些艳情故事和它们的主人,时间一过,都成灰烬,残留下来的怀念都是多余而无用的眷顾。游历与天国最近的碧霞仙宫,众多丽人都在上苑离宫。为吊念他们,令人都忘记甚至废弃了许多世事。想起蔡琰(蔡文姬)在塞外留下的儿子徒然而悲,王嫱(王昭君)的遭遇是出于画工毛延寿的刁恶。西施(夷光)被越王勾践收罗利用,杨玉环为唐明皇缢死在马嵬坡。此外如弄玉、卓文君、绿珠、庄姜、虢国夫人等等,都是古代美人,却都香销玉陨,他们因牵于情,故一身从开始便出现错误,其风流韵事也如梦如烟。想起她们,无不令人感到慷慨悲凉,思绪万千。
诗人表示,历史记载中的故事可以使人领悟,希望大家也不要为这些空花水月而迷惑。写到这里,熏香鑪中的香末已成灰烬,月光照在笔毫如同银泻一般。自己虽说心如陶铸一样坚实,但一种幽情还是飞往天外,思绪不能控制。以至上追苍穹,下落黄泉,任其驰骋飞翔。翡翠鸟在镜匣中吟哦,似在表达才人不受重用;鹧鸪在枕上诉说,意在企望向日而飞。天色已晚叹息空虚转凉,所想念的那人恍惚如同见面。初次入梦已经很难醒悟,既成梦想,何时可以相会?野外的柳条被风吹得不停,园中的梅子落下无数。谣言诬语与娥眉无关,这样也就不让其它女子再生妒忌。我的尘世因缘与《邯郸梦》不同,我的大梦岂与它相干。我已烂醉身倒泥沙,但莲花本性是入污泥而不染。
诗人这样的一些发挥和表达,有的表示出感情的矛盾,情感的纠结,最终归结为自己尘缘与《邯郸梦》的卢生不同,虽然烂醉如泥,仍像莲花那样出于污泥而不染。这又像元稹《会真记》或《梦游春》那样是一面彰显诗人恋情韵事,一面又以“善为补过”而自我开脱。诗题虽据《邯郸梦》着笔,内容则以和元稹《梦游春》诗为主干,这在阅读和观演《邯郸梦》的诗歌中是少见的一个特例。
《邯郸梦》插图
杨士凝(1691-1740),字妙合、立诚、笠乘,号芙航,武进人。康熙五十六年举人,官山东单县知县。有《芙航诗襭》二十九卷。诗编年,作于辛卯,即康熙50年(1711)。诗人时当21岁。是易为《梦游春》诗的年岁,尚情则有余,却无多少人生体验,所以造成对《邯郸梦》的别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