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晴川:“平生事业若章回,慧眼偏能用弃材”——记孙逊先生
业师孙逊先生,身材魁梧,儒雅沉毅,不严自威;我则体貌短小,与先生交谈,时时须得仰视;然而,我在心里更仰视的是他的道德文章。
孙逊之名典出《尚书·说命下》:“唯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先生一生以“逊志时敏”作为座右铭,微信也是用这个名字。洵是名如其人,先生不但勤勉为学,而且谦抑冲和。学生时代,他的文章就常见之于《光明日报》等重要报端,三十多岁即在《文学遗产》上发表学术论文;1974年被抽调到文化部参加校注《红楼梦》,当时参与者皆一时之选,而孙先生最为年少;1986年由讲师破格聘为教授,是当时上海高校文科教师中最年轻的教授。在学术界,他多有开拓之功,在《红楼梦》“脂评”、小说插图、小说与城市文化、小说与宗教、域外汉文等研究领域,都是前驱,且成绩卓著。然而,他从不与学生言及自己的辉煌过去,很多事情都是我们后来从其它信息渠道获得的。
孙逊先生近照
孙先生做学问,一是由纵深向广漠拓展,格局愈大,气势愈雄。他由最早专研《红楼梦》,进而扩及整个明清小说,再到小说与宗教、小说与都市文化、域外汉文小说,大开大阖,破除古典小说研究的学科壁垒,催生了许多学术增长点。二是不尚空言,立论建立在坚实的文献材料之上。如《红楼梦脂评初探》,就是在参与校注《红楼梦》之后完成的;《中国古典小说美学资料汇粹》是研究明清小说评点的副产品;他组织编纂的《古本小说词语汇释》,在20万张资料卡片的基础上,最终形成500余万字的书稿,耗时十年。我那时不能理解先生从词语释义角度切入古代小说研究的用意,对做学问的兴趣也不大,不屑于做这种琐碎的文献工作,做卡片时常常偷工减料,以致留下一些话柄。三是做学问带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表现出一个人文学者强烈的济世情怀。
《红楼梦脂评初探》,孙逊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孙先生现在年逾古稀,我有时斗胆进言,劝他不要太劳心,该享受生活了。他正言道:做学问就是享受!这就是他对学问的态度!正因如此,他教学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道解惑,而是把培养学生视为延续自己学术生命的一种方式。他的学生四获上海市优秀博士论文奖,两位学生获得全国百篇博士优秀论文提名,这都与他严格要求学生,倾注满腔心力有关。在他的学生中,潘建国、赵红娟等以文献见长,梅新林、宋莉华等以思辨取胜,都得孙师之一长。他特别重视论文选题的创新,认为论题选得好,文章的写作就成功了一半,所以,孙门的博、硕论文中,很少炒现饭的。他善于鉴识人才,又能因材施教。有的同学进孙门伊始,基础并不好,但经过先生精心指导后,脱胎换骨,铸成金身。先生教学不拘形式,讨论、聊天、散步,都可能是师生间灵光乍现的时候。他目光敏锐,往往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些闪光点,然后穷究不休,反复辩难,最后布置学生形成论文。据我所知,学生中有些发表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等重要刊物上的论文,就是这样出品的。他爱才如命,奖掖后学。学术界赫赫有名“两宋”即宋莉华和孙丽娟,是孙门中的双璧,冰雪聪明,同门中戏称“北宋”和“南宋”,或“大S”和“小S”。“小S”在宋丽娟遇到住房困难时,孙先生及时伸出援助之手,把自己那套价值不菲、装修考究的豪宅借给她居住,自个则搬到以前的老宅中。在上海师大人文传播学院中,也有不少人才或是孙师设法引进的,或得到过孙师大力扶植,即便后来有人自负其能,翻脸反噬,孙师也不以为意,一笑了之。当然,孙师也偶有走眼的时候,我这个老秀才就是。但孙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毕业后十几年间,仍以各种形式对我进行指导。
《中国古典小说美学资料汇粹》,孙逊、孙菊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孙师天资超迈,情商也极高,生活富于情趣。他爱好广泛,喜欢音乐、书法、古董收藏等,而又能融会贯通。他年轻时学过拉二胡,后来又自学小提琴和吉他,与著名的二胡演奏家闵惠芬交谊颇深。他业余爱好收藏玉器、印章、瓷器、字画、古书、紫砂壶等,有极高的鉴赏力。每到一地,必逛古玩市场;每淘到一件宝物,则“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他曾经主编过一套古董鉴赏的书籍,如今已一版再版。北京大学的潘建国教授,乃孙门奎光,与孙师情同父子,深受孙师影响,也酷好收藏。文萃堂本《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就是由孙师提供信息后,从拍卖市场购得。潘师兄据此写成《海内孤本明刊<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小说考——兼论明代以降“五鼠闹东京”故事的历史流变》一文;后来又撰《孔尚任艺术鉴藏与文学创作之关系考论——以新见孔氏题陈洪绶<饮酒读书图>跋文为缘起》,利用上海博物馆藏明陈洪绶《饮酒读书图》所存孔尚任题跋四则,补充《孔尚任年谱》之阙,又着重探究艺术鉴藏活动与孔尚任文学创作之间的学术关系。两文都发表在《文学遗产》上,这都是传承孙师把收藏与专业研究结合起来的成功范例。
《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孙师还会唱昆曲,曾为我们清唱《牡丹亭》中的【皂罗袍】一曲,有板有眼,俨然票友。以他伟岸的身躯,我们以为他适合唱“大江东去”,没想到他能唱流丽婉转的昆腔,而且是旦角,真是大出意外!孙先生还是个美食家,上海何处新开了一家餐馆,那家餐馆有什么拿手好菜,他基本了如指掌。我们读博期间,都曾多次跟着先生打牙祭。我来杭多年,对杭州的景点还不甚了了,有次孙先生和师母来杭,带我们到汪庄。汪庄因曾是安徽汪姓商人的茶园而得名,现为西子宾馆。它位于雷峰塔旁,伸入湖中。背靠山峦,三面临湖,但门口有武警把守,外人一般不知里面有茶馆对外开放。西湖游人如蚁,很难得找到这么一块既幽静的场所。坐在湖畔,清茶一杯,细细品味。极目远眺,市区建筑,若海市蜃楼;视线再拉近,则有湖心岛,水气弥漫,烟笼雾罩;湖中不时有楼船画舫逶迤而过,笑语、歌声随风传来。左边,则有北山绵延,保俶塔立于山巅;右边则有南山翠微,六和塔在望。夕阳越过山顶,投在湖中,波光粼粼,满湖荡金。雷峰塔影倒映于湖中,极似龙宫。的是品味西湖的最佳点。孙师呆呆看着沉入西湖中的夕阳,霞光照射在他静穆的脸上,似乎已穿越到张岱等古人的西湖世界中去了。
孙逊先生近照
如今,孙门最怀念的是在“生产队”时的美好时光。所谓“生产队”,就是孙门几代弟子前赴后继聚在一起做《古本小说词语汇释》资料卡片时的戏称,师母是“生产队长”。大家在一起笑点不断,有时是生活中的,有时是做卡片时从小说中发现的。师母孙菊园先生,大学时曾是校花,与孙逊先生才子佳人,为时人所称羡。她为人率真,心直口快,“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笑靥如花,笑声清脆,只要她在场,一天的阴霾便一扫而空。她是苏州人,常为我们唱苏州评弹,原汁原味,绵丽清峭。令人悲痛的是,几年前她不幸遽归道山。遗体告别的那天,前来吊唁的人有数百人,挤满灵堂,在哭泣的人中,甚至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大家无不动容。
白润之在《海上学林点将录》中咏孙先生道:“平生事业若章回,慧眼偏能用弃材”。我以为,这是对孙先生生平功业的高度概括,他的人生就像章回小说那般精彩,培养和识拔了大批人才。他还有出色的领导才能,人文与传播学院之能成为上海师大的航空母舰,孙先生功不可没。可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未尽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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