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轶男:奉旨听曲儿——记一次回乡探访“太原莲花落”的琐琐碎碎
筠姐是我的高中同学。她个头小小的,说话气势却很足,往哪儿一站都是身正条顺的架子。国旗下演讲洋洋千字能完全脱稿,辩论赛拍案而起能舌战群儒,在“要比文不要赛武”的文科班是一段传奇,所以被同学们混喊作姐。
第二届曹强杯太原莲花落大赛
我关于她的回忆,有一段最为深刻——也是我此次试图联系她的原因——高二班级联欢会上,筠姐表演了一段精彩的“太原莲花落”,博了老师同学们的满堂彩。
比起前后诗朗诵、独唱等等充满伟光正气息的节目,这段用太原方言讲市井生活段子的莲花落确实俗得很。但它俗得泼辣,俗得接地气儿,俗得“有内味儿”,俗得十分可爱。以至于八年后,在苗怀明老师“通俗文学文献研究”的课堂上,提到家乡特色的讲唱文学,我第一个就想到了筠姐,想到了太原莲花落。
苗老师要求同学们选择一项自己家乡的讲唱艺术进行了解,然后作十分钟的课堂汇报。作业布置下来后不久,我正巧有些事需要回太原一趟,便把它当做一项田野调查来做——“奉旨听曲儿”,何乐不为。
筠姐学习太原莲花落的初衷,是为了在比赛中“出才艺”。
“我跟他学的时候才6岁……没学多久,当时就是为了应付比赛。”五个小时的车程里,筠姐为我讲述了她年幼时学习莲花落的经历。筠姐口中的“他”,是太原莲花落的创始人曹强先生。
莲花落起源于唐,在流传发展过程中,唱词逐渐口语化、世俗化,尤重插科打诨,以资笑乐。道光年间,莲花落由河南传入山西,在山西中部形成了新的曲种——“晋中落子”。
20世纪60年代,太原市曲艺联合会的相声演员曹强向晋中落子的表演者李莲根老师拜师学艺。经过多年的创作演出,曹强的莲花落表演形式逐渐脱离了晋中落子“同一曲调反复演唱”的模式,形成了独特的“太原莲花落”表演特点,一门新的曲种也就在三晋大地上应运而生。
《太原莲花落曹强作品集》
想到或许能直接联系采访到太原莲花落的“祖师爷”,我心里一阵激动。可下一秒筠姐就充满惋惜地告诉我,曹强先生于2014年不幸离世了——距离他正式开坛收徒,仅过去了一年。“他的弟子有些在太原曲协、山西省曲艺团工作,你可以想想办法。”筠姐最后给我指了个门儿。
等到第二天真正来到山西省曲艺团门前,我的心凉了半截——用“门可罗雀”来形容这里都是客气,简直怎一个惨淡了得。曲艺团位于太原市食品街——一条每个城市都会有的那种特色美食街——当中,小楼的一层是食品街管理处,二层才是曲艺团。
曲艺团与管理处“共用”一座破败冷清的小楼。
曲艺团大门紧锁,颇有“人去楼空”之意。事实真相也差不多,根据大门处贴着的电话号码,我联系到了曲艺团的负责人,得知整个儿曲艺团都赴京演出去了,得一个月才回得来——一盆冷水把我从头浇到底,出师不利啊。站在小楼前,我无奈地想,难道只能在图书馆查查资料,做“纸上得来”的功夫了么。
谁料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转身,正巧瞥到一块招牌——“相声、莲花落专场”。原来就在距离曲艺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竟然有一处表演太原莲花落的曲艺馆子!
我满怀希望走上前去,节目单中果然有一个莲花落节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家“懿曲社”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表演在晚上八点开场,59元一位。这价位可比德云社接地气儿多了。
曲艺团隔壁的“懿曲社”,在门口打出了“相声、莲花落专场”的招牌。
买好票,选好座儿,出了馆子,我又在食品街上溜溜达达来打发候场的时间。正巧馆子对面有一处做糖画的摊子,几个小学生正围着摊主看他做一只“糖老虎”,叽叽喳喳很是热闹。我也凑上去听。
“叔叔,我是附小的。昨天上课没排上队,所以今天专门来找你的!”一个小男孩儿很得意的拉着父亲的手,跟摊主“自白”。我没听懂其中因果,问摊主:“您这是在校门口和食品街都有摊位吗?还有这么铁的回头客。”“哪儿啊,”年轻摊主很腼腆,“是最近政府闹那个非物质文化遗产进校园嘛,闹得挺好,请我们去课堂里做展示——已经好几个月啦,附近的小学初中我都去过。面塑,糖人糖画儿,都有呢。”
我赶忙打听,“莲花落呢,有没有?”摊主把手里做完的老虎粘上木棍,递给小男孩:“有嘛,老太原的东西都有,后生们看得可带劲儿了。”
舞台不大,蓝色的幕布前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上面摆放着扇子等演员需要的道具。
八点,“懿曲社”座无虚席。场子里大概有二十张方桌,每桌配六张高背木椅,桌上兼有茶点。
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在场的观众有九成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来现在曲艺在小年轻里这么吃得开?与我同桌的几位看起来都是大学生,观看演出的过程中偶尔接茬喝彩,很是熟练的样子,倒显得我这个坐在角落没什么动静的看客太不懂行了。
几个颇具方言特色的“太普”相声节目过后,场内气氛逐渐热烈。我也终于等来了今晚的重头戏——太原莲花落表演。
只见表演者李名传先生着一身深灰色长褂,手持“七件子”,由徒歌开场,先打大竹板,间配小竹板,打板三巡之后开始说唱《吃臭油》的滑稽故事。表演中,以唱为主,间以夹白,每一段的句尾加入“甩腔”。由于太原莲花落的曲调相对固定,听几句就能跟着唱,听多了还真有点儿“上头”。
表演中的李名传先生。
《吃臭油》是由曹强先生创作的一个段子,讲述了虚荣小伙在女友面前吹牛夸嘴、最后大出洋相的故事。
实际上,从太原莲花落创立至今的几十年里,舞台上脍炙人口的表演段子,大多都出自曹先生之手。这些优秀的作品多次发表在《山西曲艺》、《晋阳文艺》、《太原报》等报刊杂志上,也曾被录入录音带、专辑碟片,在省市电台循环播出。
曹强先生的录音带,曾经是山西的一个品牌。当年那个太原莲花落红极一时的年代,只要有喇叭的地方,都能听到太原莲花落的声音,不逊于“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盛况。据说有一次曹强先生去演出,开场前舞台的喇叭里就放着他将要表演的莲花落录音带,他自己打趣说,“我一会儿不用演了吧,这不正放着呢么。”
演出后,李名传先生与作者合影。
懿曲社的表演结束后,我在后台采访到了李名传先生。老先生本名李玉勇,出生于1959年,花甲之年仍然乐于坚持在莲花落表演的第一线。据他介绍,曹强先生于2013年11月26日77岁寿诞之际,正式举行了收徒仪式。
九名弟子中,李名传先生排名老大,其余几名弟子分别是四名70后,两名80后和两名90后。他们有的在建筑公司工作,有的是节目主持人,还有的是公务员,表演莲花落并不是主业。
“很可惜,我的二师弟几年前也意外去世了,师父又少了一位传人。”提起太原莲花落目前的传承状况,李先生有些失落。“不过我的小师弟很厉害。他搞了个太原莲花落培训班,就在省实验小学,已经教出了好几期学员,得有两百多人。”
曹强先生为九名弟子赐艺名,连在一起为“传承创新繁盛莲花乐(落)”,这也是老人一辈子的心愿。
李先生提到的这位小师弟本名王灏玮,艺名王名乐,从2011年起开始从事太原莲花落的教学工作。他在电视台的采访中说,“很多孩子能听懂太原话,但会说的很少。我们开设这个班,主要希望孩子们通过莲花落这种曲艺艺术接触方言,并继承老太原的艺术文化。”
谈到太原莲花落未来的发展,李名传先生表示,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作品创作。“我和师弟们都在写,但是大家普遍更接受的,还是师父的那些经典段子,《立竿见影》啊《吃臭油》啊之类的。”
我通过查阅懿曲社近一月的表演节目单,发现太原莲花落的表演选段确实相对固定单一,十八场演出中仅有六个段子,反复进行表演。看来,在有人教、有人学的基础上,如何在作品的内容和表演形式上进行创新,创作出与现代生活贴近的段子,是太原莲花落发展中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当晚“懿曲社”的节目单中,第四个节目即是太原莲花落表演。
就在我准备结束访问的时候,李名传先生笑眯眯地问道:“女娃娃,愿不愿意学我们这莲花落?”我表示自己只能在太原停留两天,时间上怕是来不及。“没事没事,微信也能学,与时俱进嘛。你们现在,比我们的条件可好太多啦。”
最后,我通过微信跟李先生学习了一小段太原莲花落《酒换油》——当然,直到一个月后在课上作报告的时候,都还未达到能上台的水平。
李名传先生说,“莲花落是个苦功夫,打板、方言、唱腔,都要一步一步来。”我想,天下百行百业,大抵都如此。王世贞当年骂唐寅的诗“如乞儿唱莲花落”(《艺苑卮言》),是否能想到数百年后的莲花落也不是那么好唱?此为一哂。
2013年,曹老在太原市莲花落大赛中担任评委。
“既然学了,就把它坚持下去。”下课后,苗老师对我说。这也正是我在这次作业中的个人感想——观众小李也许某日也能成为票友小李、艺人小李,伴着这门年轻的讲唱艺术继续前行。
不说了,练打板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