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红:画蔷
邮票《龄官画蔷》
贾府遣散了戏班。
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八个愿意留在大观园服侍主子,唯宝官、玉官、龄官不愿留下。
龄官收拾了行囊,接过上面给的八两盘缠,先随干娘回家,只等亲父母来接。
夜深了,蟋蟀在简陋的小院里奏鸣,风摇树影婆娑。
月光透过树枝照在窗纸上,仿佛映出一个字来。
她倒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离开了戏班,出了大观园,还像活在鸟笼子里似的……
电视剧《红楼梦》中龄官、贾蔷剧照
“春棂,蔷二爷来看你了。”次日一早,干娘的声音从茅草屋外传来。
她听到,心下一动,却仍面朝里倚在土炕上,只秋水般的眼波泛起一丝光芒。
“怎么也不知会我声就走?”贾蔷一脚迈进屋来便说。
龄官听了,咳个不止。
“什么好说的,走是迟早的事,早走晚走,岂不一样?凭怎么治,我还是这么咳,人家岂不嫌我,不赶走就算好的了……”她满面泪痕地呆呆盯着炕边的土墙一角画满的“蔷”字。
贾蔷轻轻叹了口气,呆坐到她炕边想:我从小儿没了父母,在宁府跟着珍大爷过。后来,不得志的奴才们竟毁谤我是他的私生子,他只好让我另立门户自过去,多少辛酸,总难对人说。直到遇见了她……
蔷在她身边,她看着墙上的“蔷”。
那一年,姑苏的春天仿佛提早来到了。
他十六岁,她十岁。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她稚嫩而清透的嗓音萦绕在他耳畔,在还不懂《牡丹亭》的年纪就已经得开始唱牡丹亭了。
“蔷哥哥,你要带我们到哪儿去?”她的眼神中投射出一道桀骜不驯的光芒。
“到一个好大好美的园子里去,那里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有什么。”他憨憨地对她一笑,惊梦从此开始。
在他眼中,身为小旦的她才是姑苏十二钗之首。
一路北上,她立在甲板上好奇地看风景,山一程,水一程,每一程都伴随着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进大观园,住梨香院,日日看她排演剧本,甚至耳鬓厮磨,她要什么,他就为她变弄什么。他从此心满意足。在他眼中,身为小旦的她才是姑苏十二钗之首。
龄官绣像
那年,元宵节到了,贵妃回娘家省亲,排场热闹非凡,整个大观园,仿若人间仙境。
开戏了。她在台上如痴如醉地代入戏中人物的角色。
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妆演的形容,作尽悲欢的情状……
“叩谢贵妃娘娘恩赏,公公辛苦。”他深深作揖,欢喜地代龄官接过赏赐——金盘装着的糕点之属。
他让她跪下叩头谢恩。
贵妃命龄官再作两出戏。
“你就作《游园》、《惊梦》如何?”贾蔷笑嘻嘻地私下对她说。
“此二出非我本角之戏!”龄官缓缓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扬起那高傲的下颏拒绝道。
“那,你想演哪两出?”贾蔷好奇地问道。
“《相约》、《相骂》。”龄官说道。
“这,这不好吧,大喜之日,你却要唱这骂戏,还是小丫鬟顶撞老夫人的戏,使不得,使不得。”贾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说好便是好,不好,由你自唱惊梦去如何?”她冷笑一声。
他这梦早被执拗的她惊醒了……
无奈,只得依她作了。
贵妃甚喜,又是一番赏赐。
下得台来,已是凌晨时分,贾蔷忙捧上糕点食物,送到龄官面前由她挑。
“你自吃着,我不稀罕这劳石子。”龄官看也不看一眼,自顾自对着镜台卸妆。
“好吧,娘娘有命说不可为难了你……”贾蔷看着御赐美食嘟囔着。
见他神态可爱,她从镜里瞧见,嘴角一扬。
李毅士绘《龄官画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龄官挥动水袖,与众戏子演习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林黛玉感其缠绵,止步细听。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龄官着意于每一个眼神流转,轻轻飞舞兰花指。
“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不大喜看戏文的黛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林黛玉听了这几句,不觉心动神摇,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仔细忖度,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一个在墙里唱,一个在墙外听。
两个世界,一种心情。
奇优名倡与大家闺秀间隔着一堵高墙,谁也走不进谁的世界,却都是情痴情种。
刘旦宅绘《龄官画蔷》
“好妹妹,你起来唱个《袅晴丝》给我听好不好?”宝玉闲得慌,各处玩腻了,一脚跨进了梨香院,来到龄官房内,在她身旁坐下央求道。
“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唱呢!”龄官忙抬身起来躲避。
宝玉吓了一跳。细看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他耳畔传来林黛玉的声音。
“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那小心眼、嘴里又爱刻薄人的人……”他又仿佛听见龄官说:“前儿才因这事被人推了出来,今儿又来寻我,好没意思!”
宝玉讪红了脸,真个没意思地退出来。
一抬眼见宝官和玉官站在门口对他笑,他好像听见她俩在学他吞声叫着:“好妹妹……好妹妹……”
“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惟有想起龄官在雨中的蔷薇花架下笑着对他说的话,令他心中泛起一阵暖。
刘肇霖著《龄官》
一个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的午后。
五月茂盛的蔷薇花叶,在暖风中摇曳。
龄官满怀心事来到花架下,见四周无人,她从头上拨下一根发簪,默默蹲着向土上画字……
簪子的每一个起落,饱含着她无限的深情。
一直一画一点一勾,十八笔成一字,伴随着她的哽噎声,泪水滴在那字上,眼也模糊了,字也模糊了。朦胧的花叶,倍受煎熬的心。她痴了,不知此是何时,身处何地,她的世界仿佛只有一个“蔷”字。
已画了几十个“蔷”,却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心中的熬煎,单薄的身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雨水落在她头上,沿着刘海滴下水来,她的纱衣裳登时湿了。只听有人叫她:“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
龄官听说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一个脸面俊秀的姐姐,在繁茂的花叶中,只露着半边脸。她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
落了那么长时间的泪,还有人让她开一瞬心,真好。
许力绘龄官画蔷
难怪蔷哥儿叫她唱,是必唱的……宝玉心想。
关于这个,宝玉早悟过。
“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他自说的。
“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另一个声音从仿佛遥远的时空中传来。
“我叫他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还是他自己曾经说过的。
啊,记起来了,是那一年与秦钟之间的对话!
不是情未悟,而是未了局,才有了要得所有女孩子的泪的痴心妄想。
再说,被人厌弃,也不是第一次……
那一年,在太虚幻境,众仙女怨谤警幻道:“……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神瑛侍者投抬下世的他,居然遭到了仙女们的厌弃。
如今,再被厌弃一次又何妨?
大观园的姐姐妹妹们把他宠坏啰。不常挨人家硬话村他几句,他是不会醒的。
赵成伟绘龄官
“你起来,我和你商量件事。”贾蔷对龄官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龄官懒懒地坐起身子。
“想来,我也是这府里的正派玄孙,难道通共就这么一个心愿也实现不得?我这就去跟珍爷回明白了,请他老人家作主,允我接了你去,好不好?”他下了决心对她说。
“你真个是脂油蒙了心,你既为这府里的正派裔孙,他们岂容一个扮小旦的进门?就算允了,也是为婢作妾的,我是断断不从的。你是也有这样的心不是,还问我好不好?”她哭道。
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
这可怎生是好?如何才是个了局?
他忽然就明白了,将雀儿放了,把笼子拆了都无济于事。
自己就是她那个牢不可破的笼子。
蔷
她又要回到苏州那个原点去了,就像经历了一场人世间的富贵繁华的石头,终将回到青梗峰下一样。
在岁月的磨洗中,她终将乌发如银,红颜似槁。
只有自己亲手在院中庭前栽种的蔷薇花,仿佛还诉说着往事的陈迹。
他也老了,子孙绕膝。身边的黄脸婆不是她。
只是偶而,他还颤巍巍地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想起她的时候,他依然老泪纵横。
如果有来生,她若还是小旦,我就当个小生,只不要再投个什么国公府的正派玄孙。
一出惊梦,落下帷幕。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不好便是不了,不了便是不好。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