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红:敦敏“东风吹杏雨”诗意补说——红边缀语
关于曹雪芹的卒年,学术界有壬午说、癸未说、甲申说等多种说法。癸未说的依据主要来自敦敏的《懋斋诗钞》中《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一诗:
《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这首诗的意思浅显明了:敦敏邀请曹雪芹在上巳节前三天来自家小院共同饮酒赏春。上巳是三月三,前三日当在二月的最后一天。写诗时间应在此日前三五天。
这首诗没有纪年,但此诗前《古刹小憩》诗题下标有“癸未”两字,有学者认为《懋斋诗钞》是严格编年的,所以《小诗代简》应写于癸未年二月。既然癸未年春天敦敏还邀请曹雪芹赏春,那么后者当然不可能逝于壬午年除夕:这是癸未说的唯一根据。
《古刹小憩》诗题下注“癸未”
此说成立的前提是,《懋斋诗钞》必须是严格按年编次的。持论者认为这个抄本经过敦敏、敦诚兄弟亲手整理,又有纪年,其编排顺序应是真实可靠的。
曾有学者列出壬午和癸未两年的二月二十五日,一刚交春分,一在清明后三日,后者适宜赏春,故此诗写作的年份应在癸未1。
反对者则认为,这个抄本有剪接、粘贴乃至错装的痕迹,其编年并不一定严谨有序,且《古刹小憩》诗题下标注的“癸未”二字并非原注,是后人贴补上去的;《小诗代简》可能写于壬午年,也可能写于壬午年以前的任何一年2。而且,将脂批中的“壬午除夕”当作是“癸未除夕”误记的说法,也缺乏说服力,不足为凭。
经进一步推考,此说将《小诗代简》的写作时间推定为庚辰年3。从敦敏诗作可知,他写诗之时,正当京城春雨霏霏,院中杏花开放,因此有赏春的喜悦和邀约的雅致。
《四松堂集 懋斋诗钞》
因查《万年历》并证以乾隆的《御制诗》,知癸未年春天北京奇旱无雨,以致灾变乱生,敦敏应不会有赏春的条件和心情;壬午年二月二十五日春分、三月十二日清明,彼时气候寒冷,花期较晚,二月末当不适合赏春;然庚辰年是二月初四日春分、二月十九日清明,正是暖春且京城雨量丰沛,花事较盛,二月末宜有赏春之事。所以《小诗代简》写于庚辰年二月末的可能性更大4。
这里涉及对“杏雨”一词的理解。有人认为“杏雨”乃谓“杏花飘谢如雨”,癸未年北京奇旱无雨与“东风吹杏雨”之景并不矛盾。反对者认为“杏雨”乃指雨后的杏花,或谓“杏雨”指杏花春雨,即杏花开放时节的降雨,并提供了大量书证5。在此,笔者愿就“杏雨”一词的语义稍事伸衍,以为补缀。
所谓“杏雨”,乃指清明时节所降的雨水,时值杏花盛开,故称“杏雨”。
夏敬观绘《杏雨浴禽图》
宋时僧志南《绝句》云:“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诗句描绘的是早春二月时的美景:杏花初放时的细雨,微微沾湿了衣裳;杨柳始绿时的微风,吹到脸上已不觉寒冷。杨柳风并非杨柳飘起如风,杏花雨自然也不是杏花飘落如雨。
朱熹曾跋志南诗卷,有曰:“南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无蔬笋气……余深爱之。”后又作书荐至袁梅岩处,袁遂赋诗赞云:“上人解作风骚话,云谷书来特地夸。杨柳杏花风雨外,不知诗轴在谁家!”6
元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一引《提要录》:“杏花开时,正值清明前后,必有雨也,谓之杏花雨。”句下所引正是僧志南绝句,后并引相关诗词以证:“晏元献公词云: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赵德麟词云: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7
唐代以降,诗文中以“杏花雨”及其缩略语“杏雨”指代清明时节雨水的用法往往而是。这里略举数条清人诗作中的例子:
潘鸿海绘《江南杏花雨》
1.杨柳风轻浑是梦,杏花雨细欲成尘。(金琮《送别史痴翁分得尘字》)8
2.一径红沾杏花雨,数家青飏酒旗风。(塞尔赫《春郊即目》)9
3.蒙蒙杨柳烟,萧萧杏花雨。(袁枚《尹宫幕府钮牧村骑牛图》)10
4.杨柳烟抛双翦碧,杏花雨湿两衿红。(允礼《燕》)11
5.杏花雨歇鸟争啼,绿过河桥西复西。(彭孙贻《上巳阁望》)12
6.夜半小楼催杏雨,晓来深巷卖花声。无端莺语闹清明。(黄泰来《浣溪沙》)13
7.曲槛闹残红杏雨,高窗吹满绿杨风。(陈昌图《镜水楼送孔遐馥还山左》)14
8.万点飞残红杏雨,一枝不动绿杨风。(顾景星《春日结庐》)15
9.五月松风冷,三春杏雨红。(恒仁《赠竹堂僧二首》之二) 16
10.谁将陇上芳音赠,又是江南杏雨天。(张澍《全椒汪孝廉宝以和高青丘梅花诗见示索和笔次之》)17
上引10例中,“雨细”、“雨湿”、“雨歇”表明这杏花雨是雨水而不是花片;“杏雨天”犹言“雨天”;“夜半小楼催杏雨,晓来深巷卖花声”两句则显从“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化出;其余“红杏雨”与“绿杨风”对举,或以“杏花雨”对“杨柳烟”、以“杏雨”对“松风”,均明显指雨水而非指杏花花瓣飘落如雨。
吴榖祥绘《杏花雨后》
比照可知,敦敏诗“东风吹杏雨”中的“杏雨”宜当指杏花开放时的降雨。元人虞集有名句谓“杏花春雨江南”,以三个名词组合,有类于“小桥流水人家”之名词联缀。而“杏花”与“春雨”并置,更见此“春雨”乃指杏花开放时的雨水,与杏花飘落无干。此其一也。
相类的语词有“梨花雨”和“梅雨”。“梨花雨”指的是梨花开放时节的雨水,而不是指“梨花飘落如雨”。
唐孙光宪《虞美人》词云:“红窗寂寂无人语,暗淡梨花雨。”18又清况周颐《眉庐丛话》:“愔愔午梦,帘垂柳絮风前;隐隐春声,门掩梨花雨外。”19
以梨花雨对柳絮风,与以杏花雨对杨柳风相类,且有“隐隐春声”在前,梨花雨显然指雨而非指梨花。
“梅雨”的含义更加明确,它指的是梅树结实时节所降的雨水,而绝不是指“梅花飘落如雨”。所谓“梅雨季节”,乃指初夏时江淮流域持续较长的阴雨天气,因时值梅子黄熟,故也称黄梅天(梅子立夏后成熟,生者青色,是谓青梅;熟者黄色,是谓黄梅)。
因梅雨时间较长,空气湿度较大,家居器物容易发霉,江南区域最为明显,所以这个季节又称“霉雨”季节。
明刊本《风俗通义》
汉应劭《风俗通》云:“五月有落梅风,江淮以为信风。又有霖霪,号为梅雨,沾衣服,皆败黦。”20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水一·雨水》:“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生黑霉也。芒种后逢壬为入梅,小暑后逢壬为出梅。又以三月为迎梅雨,五月为送梅雨。”21
查阅《全唐诗》,“梅雨”一词计有54例,无一例外均指四月至六月间的降雨,兹举数例语意尤为显豁者如下:
1.暄钥三春谢,炎钟九夏初。润浮梅雨夕,凉散麦风余。(李峤《四月奉教作》)
2.南京西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杜甫《梅雨》)
3.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柳宗元《梅雨》)
4.瘴云拂地黄梅雨,明月满帆青草湖。(元稹《送友封》二首之一)
5.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白居易《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
6.衣逢梅雨渍,船入稻花香。(殷尧藩《送客游吴》)
7.偶斟药酒欺梅雨,却着寒衣过麦秋。(方干《鉴湖西岛言事》)
8.麦秋梅雨遍江东。(罗隐《寄进士卢休》)22
上引8例中,“四月”、“九夏初”时间明确;“黄梅”、“梅实”均指梅树结实;“麦秋”谓麦熟的季节,通指农历四、五月。
黄宾虹绘《雁荡梅雨》
《礼记·月令》:“(孟夏之月)靡草死,麦秋至。”陈澔集说:“秋者,百谷成熟之期。此于时虽夏,于麦则秋,故云麦秋。”23
故此,“梅雨”乃指四五月时江淮、江南的雨水是毋庸置疑的,其经典词句是宋代贺铸的《青玉案·横塘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24
本来,“梅雨”一词含意明确,没有歧义,然未曾历者或亦未曾闻,且为辅助说明“杏雨”所指起见,在此聊作辩证云尔。“梅雨”语意如是,则“杏雨”语意亦不应有歧义。此其二也。
问题是:以“杏雨”的释义及相关书证为主体,兼以“梨花雨”、“梅雨”的用法佐证,能否说明敦敏的“杏雨”一词的确切所指?
翻阅相关典籍可知,唐宋元明诗文中,“杏雨”涵义比较确切;而当“杏雨”用在清人的诗作中时,其涵义并不一定特别明朗。如“一任花开花落,三生旧约,渐杏雨都消,梨云安著”25、“柳烟翠幕柴桑里,杏雨红霏碎锦坊”26、“杏雨梨云纷满树,更频婆、新染朝霞醉”27、“深院闲春昼,小篆歕金兽,一杯清茗一枰棋,正杏雨香飞”诸例28,解读时会发生歧义。
齐秉声绘《杏花雨醉春游客》
第一种情况是以“杏雨”与“梨云”对举:因“梨云”可解为“梨花云”,意指如云似雪的梨花(后用为状雪景之典),与此相类,“杏雨”亦可解为杏花如雨;且有“纷满树”之词,如解为如雨杏花似更合诗意。
第二种情况是以“杏雨”与“红霏”衔接:“红霏”此处与“翠幕”相对,用如名词,意指杏花着雨之态有如红云;若从“杏雨”与“柳烟”对举的角度看,“柳烟”谓柳色如烟,则“杏雨”亦可指杏瓣(飘起)如雨了。
第三种情况是以“杏雨”与“香飞”衔接,正因杏花着雨纷飞,杏花的香气也自然随花瓣的飘洒而弥漫四周。当然,雨中杏花自然也有香飞的曼妙,但不及花瓣飘起更能使芬芳弥漫四周。
以笔者所见,古诗文中“杏雨梨云”并用共6例,“梨云杏雨”并用共4例,除了其中1例为明刻传奇《水浒传》外,其余9例均出自清代;后两种情况各只1例。
金章绘《梨云春思》
可知“杏雨”一词至清时,已渐有可以两解的空间。既如此,敦敏所云“杏雨”究竟何指,也会有两种可能。今人解读,当联系其具体诗意作恰当理解。
敦敏原诗首联云:“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笔者的解读是:敦敏目睹槐园中杏花初放,又有春雨适时而降,故以诗代简邀约好友来槐园饮酒赏春。
倘若首句描绘“杏花飘落如雨”,次句慨叹“又早到了落花的时光”,不惟措辞稚拙,语意重复,且于杏花纷然飘落之际方始邀约好友赏春,待到居住西郊的曹雪芹收到诗简再去槐园,按常情,至少要在四五天之后甚至更久以后了,那时杏花早已没有了踪影,未免令人沮丧。
倘若敦敏是在春雨柔细、杏花初放之时即发出邀约,尽管也会有零星花瓣随雨飘落,会令人生出“又早落花辰”的感叹,然距杏花纷落至少还有两周的时间29,不仅能让曹雪芹适时来至槐园饮酒赏春,而且其怜春惜春之意婉然而出。
早春二月,有雨偏冷,则花期相对较长;久晴无雨,花期必然短暂。或谓只见风吹杏花而未闻风吹春雨,恐有胶柱鼓瑟之嫌。宋张炎《木兰花慢》有“水痕吹杏雨,正人在、隔江船”之句30,江水如何能吹落杏花如雨?此句描写的分明是:春风过处,细雨飘落,水面泛动涟漪。
秦岭云绘《杏花春雨江南》
比照可知,敦敏诗首联涵括了“东风”、“春雨”、“杏花”三种意象,展现了风起雨落、杏花渐放的动态图画,比起杏花纷落、即将凋败的景象,它更富生机,更春意盎然,也更适宜邀约好友赏春,更令人欣悦。此其三也。
综合各种情况,敦敏诗意可解为:这年的二月中下旬,东风吹喣,槐园杏花伴着春雨初放,敦敏以诗代简,向曹雪芹发出在上巳前三日(也即二月的最后一天)来槐园赏春饮酒的邀约。
根据《小诗代简》所蕴涵的各种信息可知,要确定此诗的具体写作年月,必须同时满足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日期条件。“上巳前三日”为二月的最后一天,考虑到敦敏诗简能顺利送达、且利于曹雪芹安排出门等因素,留出适当余地,须再提前四五天甚至更早几天,故此诗写作的日期最晚应在二月二十五日,考虑到杏花花期因素,最早不宜早于二月十五日。
第二,节令条件。“杏雨”明指清明时节的雨水,故写作此诗这年的清明节须在上巳节前三天以上,且同时符合第一项条件。
恽寿平绘《杏花春雨》
第三,气候条件。“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描写了春风春雨中杏花初放、间有花片飘落的良辰美景,故写作此诗这年的二月中下旬,京城须有雨水,气温适宜,杏花能适时开放。
以这三个条件为前提,我们不妨在检核已有成说的基础上,重新推考一下此诗写作年份的几种可能性。
(1)壬午年。假定《小诗代简》写于二月二十五日(1762年3月20日)或更早,“上巳前三日”是二月二十九日(1762年3月24日),因该年清明在农历三月十二(1762年4月5日),花信迟,二月下旬至月底,天气寒冷,气温低,不仅杏花尚未开放,碧草亦未长成。
“东风吹杏雨”的景象不可能在清明前15天时出现;清明前11天时,“小院春”也无从赏看,更无法实践“醉碧茵”的约定。壬午年的二月中下旬,不能满足写作《小诗代简》的节令条件。所以,《小诗代简》不太可能作于壬午年。
(2)癸未年。癸未年清明在农历二月二十二(1763年4月5日),仍然假定《小诗代简》写于二月二十五日(1763年4月8日)或更早三五天,正值清明期间,符合此时发生的节令条件。
李可染绘《杏花春雨江南》
“上巳前三日”则在清明后7天,如果花期按10-14天计算,则此日亦在花期盛时。然癸未年二月京城奇旱无雨31,阳光充足,气温偏高,花信虽早,花期更短,不会超过一周。所以癸未年的二月二十九日(1763年4月12日),杏花纵使未飘零殆尽,花树上也所剩无几了。
敦敏邀约曹雪芹来至槐园,当然不是请他赏看繁华落尽的杏树的。再者,大旱无雨的癸未年二月,自然也不会产生“东风吹杏雨”的美景与佳句。癸未年的二月中下旬,不能满足此诗写作的气候条件。所以《小诗代简》并非作于癸未年。
(3)庚辰年。庚辰年清明节在二月十九日(1760年4月4日),花事比较早,又有资料表明,二月乃至三月有充沛的雨水32。这很重要,因为雨水充沛会使气温保持在一个适当的高度,晴雨相间,气候不至于太寒冷,日光又不至于太猛烈,这么好的自然条件当会延长杏花的花期。
若按平均值两周计杏花花期,二月二十九日(1760年4月14日)或三十日(4月15日),杏花正在盛放之时。我们仍然可以假定《小诗代简》写于二月二十五日(1760年4月10日)甚至可以更早几天(4月4日至4月10),从二月十九日清明到三月三日上巳这一时间段内,花事正盛。
李可染绘《杏花春雨江南》
所以,庚辰年的二月下旬,不仅会有“东风吹杏雨”的动人景象,而且曹雪芹如果应邀而至,也会适时欣赏到杏花盛开的悦目美景,更会有相醉碧茵的赏心乐事。
庚辰年的二月中下旬,能够同时满足此诗产生所需的三项条件。因此,庚辰年适合有《小诗代简》这样一首诗。
(4)其他年份的可能性。比如己卯年(1759)或辛巳年(1761)33。己卯年清明在三月初八(1759年4月5日),“上巳前三日”(1759年3月28日)在清明前9天,还是假定《小诗代简》写于二月二十五日(1759年3月23日)甚至更早,则敦敏发出这一邀请最晚是在清明前13天。显然,这个时间既不符合《小诗代简》写作年的节令条件,也不能满足“杏雨”发生的气候条件。
辛巳年清明在二月二十九(1761年4月4日),正巧与“上巳前三日”重合,假定敦敏在二月二十五日甚至更早发出邀约,可能会因气候条件较为寒冷,杏花尚未开放,“落花辰”更无从来至了。故辛巳年的二月,虽符合节令条件,却不能满足日期条件。
熊文镛绘《杏花春雨江南》
此外,它还不符合人情条件:从世俗人情角度看,清明节(以及前后三天内)是扫墓的日子,按常情推测,敦敏当不会邀请曹雪芹正当清明的这天来槐园赏春。所以,这两个年份的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
或谓古诗大多写意,不一定写实,惜春伤春源于诗人的敏感和作诗的俗调,诗人未必有那样缜密的逻辑,算准了花开雨落的日子再写诗邀约34。
事实上,古时代简之诗涉及景物往往是写实性的,最经典的例子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暮色苍茫中,风雪将至,而家中有新酿的好酒和温暖的火炉,所以以诗代柬,邀约朋友来聚。
其他如杜甫《缆船苦风,戏题四韵,奉简郑十三判官(泛)》:“楚岸朔风疾,天寒鸧鸹呼。涨沙霾草树,舞雪渡江湖。吹帽时时落,维舟日日孤。因声置驿外,为觅酒家垆。”诗题“缆船苦风”云云与“朔风疾”、“涨沙”、“舞雪”等意象相呼应,足证诗中景象乃为写实。
朱梅村绘《杜甫诗意图》
又宋陈藻《书怀奉简张谦父》:“浮家官道傍,日夕逢佳客……邂后出新醅,殷勤如旧识。烧笋美鲜尝,买羊甘贵直。畦蔬绕舍生,园果亦堪摘。”黄庭坚《奉答李和甫代简二绝句》其一:“山色江声相与清,卷帘待得月华生。可怜一曲并船笛,说尽故人离别情。”35诸诗所写,显然都是眼前景、身边事、心中情。
可知代简之诗非同一般诗作,其本质既是书信,则其内容宜当确切无误,其事其景必定写实,若是邀请函,则邀约的时间地点更不容有误。自唐至清,以诗代简(柬)的例子甚多,兹不一一列举。
由此反观敦敏之诗,时间(上巳前三日)、地点(小院,即槐园)等信息十分明确,“东风”、“杏雨”、“落花辰”自然也是当下发生的实景实况了。如曰诗意不能认真,则必然陷入不可知状态,不仅此诗写作年份无法落实,且任何一年的二月都将成为可能。而事实上,此诗写作的年月只能有一个。
职是之故,《小诗代简》写于庚辰年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癸未年、壬午年以及其他相近年份。
《懋斋诗钞》
当然,如果仅用排除法推断其写作年份,那就还会出现戊寅年(1758)等更多可能。这不仅有目标泛化之嫌,而且势必陷入新的混沌迷乱状态。所以有必要佐之以更可靠的方法。
所幸的是,已有学者从敦敏《懋斋诗钞》的抄本样貌入手,推断《小诗代简》的写作年代应在庚辰年:
《小诗代简》与前面三首诗《古刹小憩》、《过贻谋东轩同敬亭题壁分得轩字》、《典裘》抄在同一张纸上,中间没有剪接的痕迹,从《过贻谋东轩》诗意看,它当写于庚辰年,辅之以敦敏敦诚相关事迹,可以证实这一观点;《古刹小憩》题下挖改的“癸未”二字和首页《东皋集序》上贴改的“癸未”二字笔迹相同,后者未贴改前原是“庚辰”二字36。
研究还证实,《懋斋诗钞》的另一个抄本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本,敦敏所作《东皋集序》中,原抄本上的“庚辰夏”三字被人贴改成“癸未夏”,《古刹小憩》题下的“庚辰”二字被后人挖改为“癸未”二字37。哈佛藏本与国图藏本彼此呼应,可证庚辰说之不谬。
在敦敏发出邀约之后,曹雪芹曾否赴约以及何时赴约,迄今尚未见到有关史料可资说明。换言之,敦敏的邀约并没有得到曹雪芹的回应。其原因不外有以下两种可能:
《懋斋诗钞》
(1)收到而未能赴约:或因收到《小诗代简》时已太迟、延误了赴约时机,或正在病中,或忙于他事,曹雪芹未能赴约,后也未曾留下回应的文字。
(2)未收到而无法赴约:或许此诗因故未曾送达,曹雪芹没有收悉而未能赴约;或许曹雪芹此前已不在人世而无法赴约。敦敏和曹雪芹一在城内,一在西郊,彼时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畅,因此,他们不能及时获悉对方讯息因而不能作出常规性的反应,是很自然的事。
庚辰年秋月的一天,敦敏去到明琳的养石轩,隔院听到高谈的声音,疑是曹雪芹,急就相访,果然是,惊喜交加,于是欢饮赋诗曰:“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亦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过明琳养石轩》)
敦敏诗题说与曹雪芹“别来已一载余矣”——曹雪芹和敦敏的确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可见他们较长时间不能见面、不知对方音讯的情形,时会发生。而这,恰恰能为此诗写于庚辰年春提供有力的佐证。
本文意不在考证曹雪芹的卒年,然对敦敏《小诗代简》诗意的讨论,自然涉及有关卒年的看法;而讨论的结果,却又足可说明这首诗与曹雪芹的卒年毫不相干。
程十发绘《曹雪芹著书图》
以《小诗代简》为曹雪芹卒年癸未说的唯一根据,原有其先天的不足。其版本依据的不可靠既已为前贤所证明,而从《小诗代简》作于癸未二月推出曹雪芹只能卒于癸未除夕的思路,也仅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推想,与实际情况难以接榫。
同理相衡,将此诗作为卒年壬午说的理据也是有一定问题的。《小诗代简》发出后没有得到回应,其原因如前所说有多种可能,然将“曹雪芹此时已逝”这一种可能当作唯一的可能和既定的事实,来佐证曹雪芹只能卒于壬午除夕,同样缺乏逻辑的关联度。
这里无意否定卒年壬午说,但同一首诗,既可用作卒年癸未说的重要证据,又可用以强化卒年壬午说,这反映出方法论本身存在缺陷。
新材料的缺乏,使得考证往往依赖于对已有的有限材料的解释上,不同立场的人对同一材料的解释大相径庭,乾嘉学派的实证作风与理性精神渐趋淡化,为我所用的意识渐趋强韧。这令人有无奈之感。
谭志泉绘曹雪芹故居
方法论的不足还反映在学术观点的论证过程和表达方式上。如对《小诗代简》写作年代的思考,宜当尊重已有的研究成果,以此为基础往前推进。后人若提出新说,须进行论证并举出充分的论证和理由,对旧说的否定也当分析论证其证据的不足或理由的欠缺。
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赵冈即已提出:敦敏在《东皋集序》中明言集中作品写于“戊寅”与“庚辰夏”之间;后来的收藏者根据他自认为的某种理由,将序言中的“庚辰夏”贴改为“癸未夏”,又将《古刹小憩》诗题下的“庚辰”挖改为“癸未”。
赵冈的考订乃是根据哈佛藏《懋斋诗钞》抄本的样貌,考察其流传过程后得出的结论,值得采信。如果在没有看到抄本实际样貌的情况下对这一结论予以否定,无疑是想当然。与此相类,对相关材料内容的解读,也当对前贤时俊的研究成果持应有的尊重,而不是随意发挥。
钱松嵒绘曹雪芹故居
陈毓罴曾对《过贻谋东轩》诗意与“焚囊”典实作出详细而到位的解读,对“十五年前事”及相关事件的时间亦有准确合理的推算,在此基础上他提出,《过贻谋东轩》的写作时间是庚辰年春。
这一推考应是令人信服的。此诗以怀人为基调,自有一种深挚的忧伤,语流整一,是显而易见的。如若绕过诗作本意,另外寻绎其主旨,须给出足够的史料予以实证,而不是主观臆断,以致自相矛盾。
一些关键词语如“杏雨”、“北阮”等,有相对稳定的文化内涵,解读时自当遵循其既定义项,如作出新的解释,须提供相应的书证,否则难免随意阐释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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