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专栏||憋着（首部散文《种瓜得豆》连载之）
著名作家方英文授权 专栏
憋 着
文/方英文
初冬的一个上午，我仰在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妻子在我身边织毛衣。这是一页平庸生活的插图，我像猪一样感到满足和适意。晒着晒着，忽觉得双腮下与脖颈接壤的部位发痒，抬手一摸，有几个小疙瘩，且隐隐作疼。便挤那疙瘩。一挤，就挤出一粒米来，幼蚕似的。妻子就笑了，说：你呀是个老骚情，现在还出青春痘儿！你是不是想哪个女人了？我说你胡扯什么呀，女人就卧在我的身旁，我还想什么女人呢。妻子撇撇嘴，不吭声了。我的脖子难受，就继续挤，挤死那不该有的生命。妻子又说了:你别挤，一挤就留片黑疤，多难看！我说，我又不再恋爱了，管他难看不难看呢。妻说你至少别让我看了难受。我说要是不挤我难受谁管？妻子笑了，说：憋着。
憋着，这两个字真绝，蕴涵了无限的禅机。
坦白地说，我近来确实在想一个女人，想得很痴，但我不能说出来，尤其不能说给妻子。妻子不是圣人，一个专情的小女子也，想来是无法容忍丈夫花移彼岸的，花影移步也不容忍的。但是人在婚姻中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就滋生出一种特别的幻想，幻想一束崭新的爱情之光破窗而入，它照亮我们已生满苔藓的阴湿的囚笼，它恢复我们只有童年时代才有的对于世界的无比的好奇心索问心，它点燃我们不可遏制的天才的创造欲表现欲，它刺激我们奋蹄千里去建立辉煌的英雄业绩……这么说吧，过来人对于爱情的再造生命的渴望，比起青春少年来不知要强烈多少倍，犹如夏末初秋，总要出现几个特别炎热的“秋老虎”天气一样。照说，这种现象乃是恒古即有的自然法则，问题在于我们不是自然人，我们是社会人，社会和家庭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们——你要憋着！
憋着，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因为我们人多、事多、烦恼多，要想活着，就得憋着。不憋行不行？不行呀。譬如在火车上，百十号人一节车厢，就那么一个厕所，无论你什么时候去，那个小孔里都是“有人”二字，你总不能当众方便吧，只好排队等候，憋着站着双腿过电似地哆嗦着，眼睛还要不住地回望行李架怕那梁上君子笑纳财物。想调一个工作，所有的单位都说“没有指标”，要谋一个饭碗，连火葬场都说：我们自己还要火化一半哩，你要来就先火化你！你真想一死了之，你倒彻底享福了你的父母会怎样？所以你最好还是苟活着，苟活着去挣钱。眼见得满街都是招工启事，有些还是合资企业，你选中一个，一试，还真的招进去了。你本是去卖力的，人家却把你当成嫖客，要你先交一笔押金才能卖力。这且不说，你出的牛马力，却吃的猪狗食住的野狼窝。什么鸡巴厂长经理，全是黄世仁周扒皮脱生的，你稍有失误，他便扣你的奖金扇你的耳光，你要是女的，他就在你身上摸摸揣揣，你真想朝他头上扣屎盆子，可你不敢也不能，因为你要活着，你要拿他那几个臭钱，你只好憋着。憋得实在撑不住了，就去看武打录像，读金庸小说，虽是借侠客壮胆出气，倒也多少获得一点轻松。
我自己对付憋着的办法有二，一是写文章，二是讲粗话。一次在街上行走，被一辆摩托撞翻，骑手还骂骂咧咧的，我拾起脚边的一块砖头，那五大三粗的骑手猛扑过来，我立刻双手递过砖头笑着说：给，请你砸我！一句话保全了性命。但是事后却憋屈得肋子疼，忽一想：咦，这不是能写篇小说吗？就一口气写了篇小说，还被改编成舞台剧。文人就这能耐，纸上英雄尔。另外就是讲粗话、讲三级故事。粗话又称下流话，三级故事亦即下流故事，当然不文明，但世上有粗话就证明粗话一定有某种用处，正如剥削有罪但剥削也有功一样，讲粗话的好处是特别解馋特别过瘾，粗话是通过低级的语言而获得高级的人格尊严，甚至可以达到倚天拔剑雄视天下的伟大境界，如毛泽东的千古绝句“不许放屁”。三级故事更是疏导憋闷的良药，这类故事多以性爱为主题，篇幅极短，结构极巧，效果极妙，是非凡的幽默，是艺术中的神品。三级故事几乎全部由最下层的劳动人民所创作，是巨大的苦难憋出来的灵感火花，因为这类故事无一例外是超级喜剧，听者无不笑破肚皮，而大笑——世上再没有比大笑更好的减轻苦难的方法了。
我认识一位年逾花甲的表演艺术家，虽发白如云，却皓齿明眸，每见年轻女子，他便有些激动，话多得很，且妙语连珠。问他何以有此葆春之法？答曰：“人要活得年轻，并不在于钱多名大，也不在于饮食美容，主要是个心理状态，我总结出四个字：不要憋着。”这话是很值得玩味的。大凡从事文艺的人，尤其是从事表演艺术的人，多半长寿，原因仅仅在于他们从事的职业不易患“憋病”；在生活中连个副科长也争不到手，憋了一肚子鸟气，没关系，可以在舞台上演一个皇帝过一回大官瘾嘛，一肚子鸟气也就不驱自散了；在现实中是个乞丐，可以上舞台演员外嘛；丈夫毫无才气只会干家务再也激不起奴之爱意了，但总不能引进外资或干脆换一个老公吧，可是没有爱情叫女人如何消度光阴呢？很好办，去拍电影电视，那里的王子帅哥车载斗量，众目睽睽之下假戏真做进入爱情，一月念奴娇半月蝶恋花，爱情艺术双丰收，弄不好一炮走红成了月儿星儿宠儿款儿……这是何等放达的生活啊，如此的快畅而不憋怎会衰老呢！
可我们不是演员，我们只能经常憋着，充其量能憋成一个气功师，憋出几行缠绵哀艳的情诗。人原本可以活200岁的，就因一个憋字，憋得人未过40就头顶一个飞机场，满面的沟壑纵横且肚囊松弛……这时就想，伟大的科学家哪里去了？干吗不发明一种可以使人自由奔放青春永驻的“中华憋精”呢？！
酒瓮抬汗绿 旗袍唱山红
清早醒来一抓手机，眼见黑屏，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顷刻不知所措，如从飞机上被踹出去，就感觉仨字：完蛋喽！过去没手机，不玩微信，又是如何过日子的呢？
丁酉七月十九 采南台
《种瓜得豆》是方英文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于1997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次年获北方15省优秀图书奖。时隔20年，旧版《种瓜得豆》已很难在书市寻获，盗版作品却一再被读者高价购回。许多读者常写信向作者讨书，但遗憾的是，方英文也仅存一本。此次出版，方英文授权策划者及责任编辑，适当去掉旧篇，并在原版的基础上添加了不同时期的18篇散文精品，包含着细腻的文化记忆、犀利敏锐的感受力以及作为知识分子的品格和境界。题材丰富、形式自由，幽默真挚，兼具知识性和可读性，正是迎合了读者多年的期盼。
【福利】需收藏方老师《种瓜得豆》毛笔签名本的读者请与微风轩工作人员联系，微信号13572752344……
《种瓜得豆》出版二十年来，一直被读者提及却找不见书。正考虑是否重印，山西一位才俊，专程来西安拜访我，虔诚组稿了。名叫关国，新创一“铜豌豆”文化公司。搜罗天下好书推广，是其业务之一。这位关云长后裔，年轻沉静，博览嗜书，见识非常。将此书交他再版，窃以为有三美。一美，且作送他一份开业吉祥；二美，满足读者企望；三美，我也换点稿酬。本着应时随变的规律，授权策划者及责任编辑田潇鸿女史：适当去掉旧篇、增补新章。《孟子》《淮南子》，《鲁迅小说》《毛泽东选集》，书名依旧只因出版年份不同，内容便有了微妙差别，于是派生了“版本学”。如此举例似有自拔身高之嫌；其实目的也简单，说一个道理而已。
方英文 2016年4月8日·采南台
方英文，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陕西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院士。陕西镇安人，1958年出生，1983西北大学毕业。平民思想、人道情怀。风格博雅温情，幽默俊逸；语言简朴奇崛，文脉摇曳多姿，拥有众多读者。亦擅书法，书风温润，隽永清丽。出版有《方英文小说精选》《方英文散文精选》《种瓜得豆》《燕雀云泥》《米霞》《风月年少》《短眠》等多部著作。其中，《方英文小说精选》1996年获首届陕西省青年文艺创作大奖，《方英文散文精选》（台湾版）入选“中国当代散文大家”。长篇小说《落红》2006年获首届柳青文学奖，并在台湾以原名《冬离骚》出版，2016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后花园》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擅长书法，笔法隽永清丽，曾获“中国新时代风雅名士”称号。
微风轩主编 微信号
赞是一种鼓励 | 分享是最好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