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孙天才专栏:三上华山
三上华山
文/孙天才
贾平凹有一篇散文《三游华山》,仔仔细细看了,但非常之遗憾,贾平凹三次到了华山,却三次都没有上华山,只是写了在华山脚下玩水玩石头玩心情的片断。我就觉得不过瘾,但贾平凹在文中说:“花欲是好,对人欲是有诱惑力。但好花折在手上了,香也就没有了。”贾平凹虽然这样说了,但我还是认为,他之所以三游而三不上,一定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华山太险了。
大人物和小人物一样。小时候,我的胆子也很小。别说上华山了,就是上到高一点的树上,往下看的时候,就觉得头晕目眩。记得有一次,我随了几个叫婶子的女人到地里钩槐花。这些女人个个脱了鞋子,一纵一跃地爬到槐树杈上。低处的槐花采摘完了,高处飘荡的槐花却像雪,白生生的诱人。于是,这些女人又像踩了梯子,一脚一脚地就上到了树梢上。有风吹来,那些红袄绿裤就在云彩中荡起了秋千。这种像杂技一样的空中表演,吓得我不敢睁眼睛,心像打鼓似一阵阵地惊惧着。猛地,不知是谁在后面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返身看了,这踢我的人竟是我的父亲。父亲似乎很生气地对我说:都是小伙子了,还不如个女人。害怕啥,往上上!我从地上爬起来,父亲扶着我的脚,一步一怯,渐渐地,也上到了那飘满雪花的天上……
到如今为止,我有过三次上华山的经历。
第一次,二十出头。我是携了一个气质颇佳的姑娘去的。先是坐火车到了孟原,在大约夜里二三点的时候,从一个谷口开始往上爬。原想着爬上几个小时,说不定到东峰还能赶上看日出。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从山上奔突而下的流水轰鸣着。我们手握着手。同行的还有三四个女人,听他们的说话是刚刚强强的声音。后来聊天的时候,才知道那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令我惊异的是,这些老太婆走起路来竟快步如飞,一会儿就把我们甩出很远了。我们在后面还喊着这些老人:年龄大了,慢点走,天黑,小心摔着。这些叫婆的人就哈哈地笑了,说:我们是朝圣来的,有神保佑着哩。就这样,我们跟在这些神婆子后面就到了千尺幢和百尺峡。
我们是一阶一阶上的。但总是跨步,却不见向前。那阶级是直上直下的。我的脚踩在姑娘的头上,那头和脚就紧紧地链在一起了。攀着两边的铁索,只觉得手心脚心都在出汗。等上到那天梯的最后一梯的时候,身子就软成了一堆泥,躺在那里再也拾不起来了。我们依偎着躺了很久,似乎还做了许多梦。等天麻麻亮的时候,才惺忪了眼睛。站起身来,我几乎被吓了个半死。在距离我们躺的那块石头一米开外的地方,就是如刀削般的悬崖了。再看脚下的千尺幢和百尺峡,竟如一条细细长长的线绳,直直地吊在那大山的脖子上。啊,原来我们是像猴子一样从这吊着的绳子上攀援上来的。那直上直下的绳子可是有千米之长呀。
我是感到有些后怕了,脸立时就煞白了。那些神婆子早不知去了那里。望望上面,是重重迭迭的接连到天上的山。看看下面,是深深幽幽的不见底的渊。在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渺小。我被这天一样高和渊一样深的山,其实更多的是被自己的感觉吓怕了。我是站也胆颤,坐也胆颤。我真的不想上这山了,但我又不敢下这山。欲呼无声,欲哭无泪。不敢想象,当时,在一个漂亮姑娘的面前,我是怎样的一幅丑恶嘴脸呀。
第二次上华山,也是和那姑娘一起去的,她已成了我的妻子。我们是结婚以后旧地重游的,也是为了找回那曾经失掉的脸面。千尺幢、百尺峡,在欢笑的回忆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们来到了一处叫“鹞子翻身”的地方。据说,下到那底下,有个什么“孽孽椽”的去处。过了“孽孽椽”,有一个仙人洞,那是无限风光最佳的观赏点。抓住铁链,我就往下去了。可那山崖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呈了S的形势。我的手吊在链子上,脚轮换着蹬在磨得有拳头大的窝窝上。下着下着,身子就斜了起来,横了起来,铁索被我拽得紧紧的。我欲是紧紧地拽了那铁索,我那脚就把那石窝踩得更紧,人和铁索都绷得直直的。就这样,一脚一挪地旋转着,硬是翻过了那个令猴猿都犯愁的鸟崖。
正当我为自己的成功翻身而激动不已的时候,前面有一悬壁。那悬壁上隔两三尺远凿有一眼,尺把长的木桩嵌在里面。木桩上担着两根一排的已有些腐朽的农村人盖房用的木椽。木椽上方齐胸高的地方,横着一条晃悠悠的索链。再那边,有一座红墙蓝瓦的庙,云彩萦绕在那庙的屋脊上,有光在一闪一闪,那就是人们传说的神仙住的地方了。看着那“孽孽椽”和那下面的万丈深渊,我的腿肚子又开始打颤了。我找了一个背处撒了泡尿,也和妻子对了对眼。她说:太危险了,咱不过去了吧。可我竟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豪迈和劲张,可能是想到了小时候父亲从后面踢我的那一脚吧,我挽了袖子,似乎还朗诵了伟大领袖的“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就叫了一声:走了——。
我是尽量把劲用在手上的,让脚轻点着那已朽坏了的木椽。我几乎是像吊单杠一般吊着身子过去的。但吊到了中间,实在有些累了,胳膊发酸发软。我停歇了片刻。在我朝我的爱人看过去的时候,就瞥到了脚下那深不可测的万丈之渊。忽然,我想到了“一失足而成千古之恨”的话。这句成语用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似乎是再恰当不过了。可能是基于一种逃生的本能吧,也可能是想着在这个女人面前不能再失了尊严,我的劲就重新鼓张起来,并把力气全部运在了双臂上。谢天谢地,我终于从“此岸”到达“彼岸”了。彼岸是一个绝好的天。
第三次上华山,是接待一位从北京来的官员。陪同的有一些领导,作为秘书,我是鞍前马后的服务员。我们是坐了缆车上到北峰的。从北峰再往上,还有四个峰,一峰比着一峰险。一路上,已有了结实的护栏和铁索,但那北京来的大官却一直握着我的手,有时也紧拽了我的衣衫。每到一处好景观,他竟不敢往下看。我拉着他的手,指了缆车上来的路说:那就是“智取华山”经过的地方。他低头看了,就不住地擦汗。
我们又到了一处什么地方,记得有一块石头像巨龟,龟头从悬崖上伸出去,上面光滑平展。对面的山上也有石龟和这巨龟对恃着。人们排着队上到那石头上,或立或卧地摆着姿势照相,有胆大者还把双腿吊在那探头探脑的石头边沿。这大领导就又紧握了我的手,闭了眼睛,不停地念叨着那句已重复了多少次的“我的奶奶的”、“我的奶奶呀”。同行的领导就说,来一趟也不容易,咱们在这里合个影吧。可无论怎么拉,这京官就是不上那石头。大领导不上去,那些小领导和如我等之类的人物就谁也不再提照相的话了。
大家继续往前走。又有一处景观,一颗老树从两个巨石缝里长了出来。在我的老家,过去说谁有大智慧大聪明,就说这人成精了。而说那成了精的人,又会说这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想到了这句话,我就知道这树也一定是树精了。不知有几百几千年了,这树就这样神奇地傲然屹立在这悬岩峭壁之上。这一次,陪同的同志再也忍耐不住了,就有上到那老树上,坐在胳膊一样伸出的树枝上。那人与树与山与云与天合一的景象,至今还浮现在我的眼前……
华山是一座神仙山。在那云树掩映的众多道观,不知住过多少神仙。“劈山救母”的故事,“华山论剑”的传说,“八仙过海”的神话,还有“一线天”“孽孽椽”,还有那凌空舞蹈的表演,都让我想到一个道理:做人也如上山。要找到“蓬莱岛”,要进入“仙境”,要超越自己,超越这个世界,除了勇敢,还是勇敢。人呀,干什么事情,都不能缺胆!
孙天才散文集《亲戚》出版发行
日前,陕西作家孙天才的又一部主题性散文集《亲戚》,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发行。
《亲戚》一书由著名作家和谷作序。和谷认为:孙天才基于民间立场的文学眼光,将笔触聚焦于亲戚这个小社会,其所勾勒和展现的是一个地域乡土社会百年嬗变的缩影,诗意充沛,有一种阅读的快意与审美的精神力量。孙天才叙说的亲戚谱系,是真实的“这一个”,独特却具有共性,不是拾人牙慧咀嚼后吐出来的饭菜残渣,是无处不在的乡愁、沧桑,是悲欣交集的生命之美。
孙天才的这本《亲戚》,收入了四十余篇写亲戚的文章,描绘了三代人生活变迁和生命经历。他善于将生活中的各种纠结矛盾,从情感的角度加以集中浓缩,而且与崇高和凄美相联系,使人在生命的苍凉和温情的欢欣中产生同情共感,并以其深刻的艺术感染力,引发人们深层次的审美感受。孙天才的散文不溢美,不遮丑,不隐恶,有司马之遗风。在当今社会物质化、娱乐化的风气中,孙天才以一个作家的良知仍在用泣血的歌唱,守护并表达着传统的道德精神,这种文字风格实为难得。正如和谷在序言中所说:在你心智活动停止的状态下,这本书不失为谋求新的精神境界的一个耐人寻味的读本。
孙天才,笔名秦大泉,1962年10月生,陕西省大荔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此前,著有《老家》《福地》《乐游原》等主题性散文集。其立足渭北大地的散文创作,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被誉为“渭北大地深情的歌者”。其散文作品《风追司马》荣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