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赏读:凡人诗歌精选21首 |转瞬即逝的神秘符号,像某种预言
凡人,浙江衢州人,诗作散见《浙江诗人》《诗歌月刊》《诗潮》等刊物。
宫白云推荐语
一直都比较喜欢成熟、深邃、情理交融、步步深入、层层透析的诗歌,读了凡人的诗歌后,我感觉又重逢了这种阅读的欢喜。他很善于把自己的诸种情绪或人生的感悟融入所遇之境中,不动声色间或让思绪飞驰、或展开想象的翅膀,但无论它们飞得多远多高,他都能及时地把它们收拢回来(就像放风筝的人手里永远攥着一根线一样),然后把它们重构成恰当的复合形象。就像“雨中的山村,在寂寞与喧哗之间/是不是每一个书生,都期待遇见自己的狐仙”;“总有一些事物会消失/流水和落叶,尘世的一寸时光/而新的诞生/永远比消亡来得更早”;“起风了,天空被打扫干净/用于安放游荡已久的灵魂”;“天空的危险在于无所凭借/毕竟你不是一朵云,云也是虚空的一部分//而风的危险在于/捧你有多高,摔你就有多重”;“有一种悲怆,长在摄人心魄的风景里”等。这些诗句其实包含着诗人内涵的博大与内心的浩瀚。隐含在这些诗句背后的是诗人内存的深度与骨子里对生命、现世的思考与关怀。他的本事就是非常轻松自如地在一首诗中置放多重视角,不露痕迹地避开了诗歌写作中一厢情愿的单视角写作,例如他的一首《等》,写的深情款款又不直露心怀,以深山之深,一房一人之孤,与孤独的等雪之美来烘托相思之深,第二节更以“桃花”为特定视角,进一步表达自己心中的思念。让一个“等”充满了美好情愫与古典的画面感。好的诗歌写作者就像凡人,不沾沾自喜、不裹足不前,时时警惕,就如他在诗中所言:“有时候你确信即将拥有/其实,不然”。
凡人诗歌精选21首
转瞬即逝的神秘符号,像某种预言
卓尔山
在青藏,海拔只是心中尺度
辽阔才是目之所及
如果不是祁连山,无法想象
有一种悲怆,长在摄人心魄的风景里
我从海一般的草原,看到群山陡峭
在古老的静谧中,听到沉重的雷声和呼号
是不是七月掩盖了什么,你看远处村野如茵
八宝河如洁白的哈达,献给大地
宁愿相信苦寒、悲凉已经远去
虽然至少昌耀在拉洞台的时候
贫穷和窘迫还如影随行,连同他的痛楚和悲悯
穿越苍茫高原,直抵人心
此时我只想成为卓尔山上空的鹰,俯瞰人间
无论富庶贫瘠,都会在疲惫时,落脚安息
七夕,宿云湖仙境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似乎为了契合今天,和此处好听的名字
雨从天井落下,青石板开满小白花
想起夏夜蛙鸣,我们捧着双手去接雪花的情景
喜欢掌灯时分这样的陈词
坐在堂前,坐在老屋的旧时光里
雨中的山村,在寂寞与喧哗之间
是不是每一个书生,都期待遇见自己的狐仙
就像在黄昏写诗,想在午夜读给她听
身处天堂的人,总是向往着人间俗事
立秋
不是一个季节,无关成熟、收获
无关种豆种瓜的逻辑
不是一种色彩,所谓金黄、赭红
土地、庄稼和某条江河的底色
蝉蜕死死抓住树干
仿佛要攥紧最后的蝉声
其实落叶一直悄悄落着
只是时光,流着流着就凉了
急雪
树枝在天空画出昏鸦
等待暮色将它抹去
风怂恿雪子,披头散发闯进人间
世界乱作一团
如果不能缝合这破败的大地
给一件新衣遮羞也好
她站在门口寻思了很久
决定去山里,取出那件洁白的披风
在天亮之前,给田野、村庄和草木披上
那时风已经安静下来
假如退回到纸上
打开书,油墨是最喜欢的味道
白色事物大多美好
阳光、白云、纸飞机
你身上淡淡体香的薄薄衣裳
必须用毛笔写下诗篇
电子和网络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白日依山,西岭有雪
黑亮的词语在纸上恣意绽放
依然有楚河汉界,永不后退的兵卒
再没有一将功成万骨垒砌
我们乐于纸上谈兵,可吟诗,抚琴
大碗喝酒,一醉方
休
蓝
它坠入一条河,与波光水草和石头的碎片纠缠
然后安静下来,把自己的肺腑洗净给人看
如一面镜子
它在天上放牧一群白云
比海更辽阔的蔚蓝
帆船、海鸥和鲸鱼,游弋
草原一望无际
如一段时光,缝进母亲的土布衣衫
在棒槌与卵石之间
被流水漂蓝,并成为一段坚硬的记忆
被岁月保存
局面
没有一样东西不能被放弃
就像没有一样东西不值得被珍惜
万物寂静,你身处其中
被一束光照着,升起或是坠落
总有一些事物会消失
流水和落叶,尘世的一寸时光
而新的诞生
永远比消亡来得更早
与一只纸鸢对视
保持距离是必要的
许多时候,真实本身就会致命
有形的生命和看得见的自由
取决于无形的天空和风
天空的危险在于无所凭借
毕竟你不是一朵云,云也是虚空的一部分
而风的危险在于
捧你有多高,摔你就有多重
春 分
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时候
光把黑夜还给黑夜
高高的玉兰树,无数白鸽染上黢黑的困倦
有几只正在疲惫中失足
我假装失聪,以对抗喧哗的世界
只是童年蓄养的鸟鸣,仍响个不停
没有人理会雨的絮叨
直到清晨降临,它悻悻而去
当我看见村前的河水暴涨,泛黄
才知道在春天,忽略一场雨是危险的
何所之
河谷如流水平缓,托起雪山的锋芒
草色和花开都那么节制
像我们被一再叮嘱:在高原
所有自以为是的张扬都不被允许
而冰雹和大雪依然毫无顾忌
只有阳光能够阻止它们
炽烈与冰冷都猝不及防
还有无所不在的神圣
巍峨与庄严归于庙宇
神秘与清澈归于湖泊
佑福归于经幡
安祥归于牛羊
我惟一拥有的,是比大地更低的虔诚
清凉引
归鸟的痕迹布满天空
那些转瞬即逝的神秘符号,像某种预言
世界进入至寒时刻
语言未及出口即被冻结
命运在冰面上颠簸
不敢说出惶恐,怕它的份量太重
起风了,天空被打扫干净
用于安放游荡已久的灵魂
春天在不远处沉黙
等待人间欲望,慢慢冷却
我们
黄昏跌落的时候
我们没有点灯,灶火的影子在你脸上晃动
杜鹃花摇曳在风中
你说倒一杯酒吧
向这个风和日丽的冬天致意
就像我们下山的时候
山林、晚风和雉鸟都以它们的方式
和我们道别
两只杯子触碰的那一刻
我的心发出玻璃一样的声音
这些日子
我们用青春和一些落寞下酒
那种感觉,真是五味杂陈
入冬已经有些日子了
霜冻和下雪是必然的事
毕竟在高山,我们能看到更多更美的花
并拥有清凉的盛夏,也必须承受
更加凛冽的冬寒
其实冰霜上落雪,雪又落在雪上
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
只是陡峭的山路,会把我们困在冰雪之中
也许这样的厮守和相互取暖
更像是爱情的模样
长调
草原的尽头还是草原,你在那边
一片乌云的下面,还有一片流动的白云
河水穿过草丛,那么多无名的花朵
不妖不艳地开给你看
顺着河水走了很久,鹰在空中
使羊群的奔跑显得浩大而悲壮
只有歌声能够抵达
乌云上面的阳光
一只因难产而拒绝喂奶的母驼的眼泪
还有,你乌黑的长发
相见欢
我用了大半天时间
终于把臃肿的自己搬到山顶
我有些好奇,五百多年前
那法相庄严的观音菩萨,是如何走进寺庙的
一定有许多鸟鸣藏于密林
那些顶礼膜拜的人,从不让心中的祈愿被人听见
而我佛慈悲,不会说破他们的心思
我宁愿到后山去
那里有袒胸露腹的弥勒
我可以摸摸它的大肚皮
也可以让它摸摸我的,如果它愿意
时间的声音
那棵树上长满熟透的柚子
像是被忽略的秋天
一部分落在地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还有一部分悬挂在虚空
等待被冬天呑噬
一只鸟儿从树上飞起
它凄厉的叫声划破黑夜
星星给天空打上补丁
萤火虫在草从,点亮灯笼
寂静是落雪的声音
时间结成冰凌
一滴滴,从屋檐流下
在苍白的大地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等
那么深的一座大山
孤零零一条小路
一座房子,一个人
他砍来木头,做了柴门
再铺上茅草
这样冬天的时候
就可留住雪了。若有人敲门
哪怕很轻很轻,也能听见
可是并没有。好在有一树桃花
他可以静静站在三月里
想她。一直到花瓣落满半个院子
旧房间
离开了人它也是寂寞的
门永远虚掩着,天井里的阳光侧着身
也只能挤进一条缝隙
蜘蛛也结网,但比不上小妹的翻花绳
红色线绳有一种温暖的生气,重要的是
总能变化出动的生活场景
往日的陈设都在,它们从不随意走动
怕位置变了,主人万一回来就找不到了
直到灰尘越来越厚
直到蟋蟀因耐不住孤独,而出走
梳妆台上镜子仍在等待
一张早已消失的美丽脸庞
有时候
想捕捉某个词语
如林中野雉,它彩色的羽翼发出诱人光芒
在你最接近它的一刻,突然飞走
隐入另一处草丛
如同暗恋的那个人
她总是和你保持适度距离
介于亲密与疏远之间
似乎是爱情,更像是友情
这么多年,终究没有抓住那些飘忽不定的词语
没能写出一首经典的诗
这很像臆想中的完美爱情
有时候你确信即将拥有
其实,不然
遇见卡夫卡
布拉格清瘦的大街
你忧郁的脸,世界是一张黑白相片
黑靴踩破白色积水
这城市的肌肤,撕裂或者愈合
你冒雪骑着木桶飞奔而去
那个肮脏角落,有一块煤能发出光热
多年以后布拉格的春天
有血,旗帜和红色街区
而你仍戴一身沉重甲胄
抬眼,那只靴子如泰山压顶
祖母
你盯着那畦菜地看了许久
'总算有墓地了。什么时候攒够棺材本就好了
四十年后,那块菜地连同池塘和蛙鸣
作为村庄史的一部分残留
被子孙们口口相传
松土、植苗,浇水、施肥
青菜、玉米和辣椒瓜分了不同季节
村庄和天空摇晃,那是你被缠裹的双脚
和跌跌撞撞的一生
许多次,你一手挽着盛满辣椒的竹篮
一手牵着我,去到三里外的镇上
阳光正烈的晌午,你眯着眼一层层打开手帕
取出几枚硬币,买一份烧饼油条给我
你终于没能攒下一口棺材
走时父亲给打了一副
那未必是你所称心的。为此我一直心怀愧疚
也许正是我,一口一口地咬破了
你一生最后的愿望
大暑帖
万物皆有裂痕,这次是天空
那是水倾泻而出的地方
大地变泽国。而人如蚁
大暑大雨,一些草木湿腐而亡
更多事物猛烈生长
昼有烈日,夜有明月
天地有清浊之气
人间有疾需药三帖
一帖治身,一帖治心,一帖治人
诗赏读|在读与写中与您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