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高歌当永夜 10
第三十六章 出乎意料
“说到册子,”陆休若有所思道,“你记不记得,里面曾说支度司辅令吴瀚海外正内贪,勾结党羽,乃是大兴一大蠹虫?”
我回忆了一下,道:“是有这样的一段,哦,你是在怀疑他?可吴瀚海和亓光风一样,不过是一司之辅令,岂能算作'贵人’?”
陆休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吴瀚海是山光公主的驸马吧。”
“这个当然知道,”我赶紧道,想起之前他和乐王嘲笑我是聋子瞎子,忙着解释,“我的意思是,驸马这头衔,有名无实,能顶得了什么用?”
“或许其他驸马是如此,但吴瀚海不是。他处事谨慎,沉稳端直,与山光公主成亲多年,恩爱如初,不仅不纳妾,连抱养孤婴也是公主说了算。”
我点点头:“确是如此。”
“皇上与山光公主感情极好,吴瀚海如此敬重公主,皇上自然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放心地将吴瀚海提拔为支度司辅令,你想想,寻常驸马,哪个不是被赏个闲职了事?唯有吴瀚海,却能在管钱之处握有实权。”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样说来,吴瀚海嫌疑极大——对了,本来负责拨款赈灾的就是他,想做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但依然没有实际证据,就算有人愿开口指控,只怕也定不了罪。”陆休说完,又陷入沉思,不再理我。
我看看时间尚早,干坐无聊,没话找话道:“你为何突然赶来新阳?”
“此案非凶杀诡案,更多的是官场博弈,我接到你的信时,正担心你应付不来,恰好皇上下旨,指定由我带着钱粮前来赈灾,我便过来了。”
我忧心忡忡地道:“皇上这样急着处置新阳灾情,莫非已下定决心与密国开战?”
“我反倒觉得,若皇上决意开战,就不会将钱花在赈灾上了。”
我一愣:“有道理,那这么说,这仗打不起来了?可密国如此欺我,若是不战,岂非有辱大兴威严?”
陆休微微摇头:“圣意难测,你我做好自己的事便是。”
一连走了几日,这天傍晚,我们终于到了进京前的最后一个驿馆。如果明日一早出发,不到晌午就能回到京城。进京在即,我又惦记上了金大娘的手艺,这段时间在新阳,吃得比灾民好不了多少,足足瘦了好几圈。
这间驿馆离大京近,人明显多了不少,不仅有大兴人,还有周边小国来大京做买卖的商贩,当然,正在与大兴交战的金丹人除外。提起金丹,听说北境战事一直是大兴占上风,平疆将军张牧屿果然不是吃素的。
国泰民安多好,为何有人要篡位,有人要谋反,打打杀杀不得安宁?
安顿好后,我去叫陆休一起吃饭,可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应答,这家伙不知又去了哪里,我不以为意,独自下了楼。
天气转暖,微风花草,很多人将桌椅搬到驿馆院中,边吃边聊,好不痛快。我要了杯热茶,也来到院子里,找到一张角落里的空桌坐下,掏出干粮吃了起来。
干粮虽然有些难以下咽,但一想到明日便能吃到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我还是吃得很高兴。
刚吃到一半,驿馆院门口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异邦女子。
驿馆本就很少有女子出入,更何况这个异邦女子容貌秀丽,衣袂飘飘,所有人都忍不住向她看去,一时间说话声都低了许多。
但那女子未作停留,也不看任何人,穿过院子便上了楼,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嗡嗡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我也同大家一样,目送那女子上楼,全然没有留意到院门那边又进来几个人。
新进来的几人都是寻常打扮,不过个个都蒙着面,驿馆里的人形形色色,他们的装束根本不算奇怪,因而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我端起茶来正要喝,却发现新进来的那个领头之人对自己的同伴说了几句,然后居然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其他人则匆匆上了楼。
那人坐到我的面前,语带笑意:“陈特使,别来无恙啊。”
我疑惑地望向他:“阁下是——”
那人伸手摘下面巾,很快又蒙上,虽只是短短一瞬,也足以让我看清他的面庞。
“三皇子?!”我差点跳起来,眼前这人,竟是密国三皇子慕良。
慕良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埋怨道:“大惊小怪什么?我可不想被人识破身份。”
他还是那副自来熟的语气,就好像我们昨日刚一起喝过酒一样,而我却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脑中一下子跳出千百个念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慕良漫不经心地拿起我的茶杯细细端详。
我有些无语:“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在这里做什么?”
“觐见皇上啊。”慕良理所当然地道,凑近茶杯闻了闻。
我被他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你为何要拿我的茶?”
慕良放下茶杯,道:“救你。”
第三十七章 密国人
“救我?难不成这茶里有毒?”我哂笑道,探过身子要拿回茶杯。
慕良却拦住了我,低声问道:“刚才进来的那个美人,你可认识?”
“当然不认识。”
“那你为何一直盯着人家看?”
我气道:“美人赏心悦目,看看怎么了?”
“啧啧,”慕良摇摇头,“你快去找个心上人吧,不然什么时候被美人害死都不知道。”
我嗤之以鼻:“我有心上人。”说完这句才意识到他后半句话说了什么,便道,“害死?你这是何意?”
“有人趁大家的目光都在美人身上时,往你茶里下了药,好在我恰巧进来看到,不然你就要被害死了。”
我一惊,一把拿回茶杯,又是看又是闻,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慕良看看四周,口中道:“别看了,无色无味,估计是刀川水。”
我跟着白祖崇见识过天底下绝大多数的迷药,眼前这连我都看不出异状的毒,恐怕还真是传说中的刀川水。
“原来刀川水真的存在……”我将茶水全部泼于地上,皱眉看着原本生机勃勃的小草迅速枯萎。
慕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现在好生金贵,竟能让人用刀川水来暗杀。”
我更加无语:“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那下毒之人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了,可只有一个背影一闪而过,认不出来的,还不如去找那美人靠谱些——哎哎,别急,我已经叫手下上楼追去了。”
我这才想到方才是他救了我的命,立时行了一礼,郑重道:“多谢三皇子救命之恩。”
慕良摆摆手,没精打采地道:“不必,虽然你一直不肯来帮我,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死。”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放在我面前,“喏,玉兰片,这可是皇上赏我的,分给你尝尝。”
我忽然想起一事,哪还有心思吃什么玉兰片,满脑子都是陆休怎么敲都没人回应的房间,一下子跳起来往楼上跑去。
慕良不满地念叨了几句,收起玉兰片,也跟着我上了楼。
我飞奔到陆休房间门口,敲也不敲,一脚将门踹开,闯了进去。
这个房间很小,但整整齐齐,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窗户大开。
我松了口气,驿馆有人想杀我,当然也要对陆休下手,刚才我差点以为陆休是着了道了。不过看样子陆休比我警觉得多,应该是追着杀手去了。
慕良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问:“有线索吗?”
这时,慕良的那几个手下也纷纷跑了回来,向他汇报着什么,慕良听完,一挥手让他们离开,然后对我道:“没追上,我这边的线索是断了。”
区区一个异邦女子,竟能甩开慕良的贴身侍卫?这是哪里来的高手?我嘀咕着,但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希望陆休追到凶手了。
正想着,陆休出现在门口,看看被踢烂的房门和站在窗边的我,又看看仍然蒙着面巾的慕良,有些不确定地道:“三皇子?”
慕良哈哈一笑:“陆大人果然眼力非凡。”
我上前将事情经过小声说与陆休听,陆休点头道:“我也遇到了,只可惜没追上。”
“没追上?”我很是惊讶,能将陆休甩开的人,该有多厉害?
“嗯,拐弯后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而且周围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
陆休说没有可躲藏的地方,就一定没有,这可真是邪门了,想要杀我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先不说这个了。”陆休又看向慕良,“三皇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对陆休,慕良稍稍正经了一些,直起身子道:“呃,我来找陈特使说话——陆大人,我想再借一下陈特使。”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初次进京时邀我陪同游玩的时候,陆休自然不会说什么,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将慕良带回我的房间。
进屋后,慕良仔细地关好门窗,走到屋子中间,忽然向我行了个大礼。
我赶紧拦住他,问道:“三皇子这是何意?”
“这是替文莎谢谢你。”慕良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正经。
听他提起文莎,我很是惭愧,低头道:“三皇子是在嘲讽于我,我没有照顾好文莎,令她只能在宫中孤零零地自缢而亡。”
“不,”慕良一脸严肃地看向我,“你愿告诉她实情,便是对她最大的照顾,也是对密国最大的照顾。”
“实情?”我愣住了,莫非是说我同文莎的那次私下会面?可慕良是如何知道的?
“是,多谢你告诉她安仑有谋逆之心。”
我暂时压下自己的疑问,黯然道:“哎,告诉她反而害死了她。听说,文莎公主不希望皇上出兵密国,才决定以死相谏。若不是我多嘴,或许她还能活着,你这次过来也就能见到她了。”
第三十八章 结局与开始
“不是这样的,”慕良眼神有些悲凉,“我这妹妹看似柔弱,实则性子坚韧,她知道安仑的阴谋只会给密国带来战乱,便写信告诉了我,恳求我阻止安仑——”
“等等,文莎公主能写信告诉你这些?”我颇感奇怪,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
慕良解释道:“文莎是密国的和亲公主,一言一行都被严密监视,写给密国的信自然也会被拆开查看。但我们兄妹二人最为亲近,小时候还一起定过一套暗语,那时只是两个孩童之间的小秘密,不想这次却派上了大用场。”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慕良的声音逐渐变冷:“收到文莎的信后,我立刻去找安仑,告诉他大兴的皇帝已对他的阴谋知道得一清二楚,再干下去不会有好下场,可安仑一意孤行,信誓旦旦地说这次一定能让大兴完蛋,父王也站住他那一边,无论我怎么劝都不肯听。于是,我就将他们二人杀了。”
他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如此平常,我不可置信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杀了?”
“嗯,杀了。”慕良眼神忽然变得无比狠厉,“他们背着我制定这个计划,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们。文莎在大兴手中,他们的计划无论成败,都会害死文莎,可他们却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女儿和妹妹,真是牲畜不如!”
我知道他与文莎感情深厚,便叹了口气,道:“是啊,文莎公主一心想着密国百姓,而密国,却只有你惦记着她。”
“他们劝文莎去和亲时,挂在嘴上的都是密国百姓,可当我劝他们替密国百姓想想时,他们却不屑一顾。这样残杀血亲、枉顾百姓之人,还配活着吗?”慕良眼睛发红道。
我又叹了口气,问道:“那你此次前来,是——”
“我提着父兄的头颅从芭俚来到大京,恳求大兴谅解他们的不知天高地厚之举,与密国赓续旧好。”
我默默地看着他,此人看似玩世不恭,行事竟如此果决毒辣。
慕良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凄然:“你以为文莎自缢,只是为了死谏皇上?若大兴真有攻打密国之意,她就算自缢千回百回,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没有那么傻。”
我愣了一下。
“其实,文莎很了解我,将信寄出后,她知道我一定会做些什么,但光靠我还不够,所以她选择用自己的死博取皇上的些许怜悯,这样,在我替密国向大兴赔罪时,取得皇上谅解的把握才能更大些,密国才能免去灭国之灾。”
“原来如此……”我又是意外又是钦佩,喃喃道,“文莎公主外柔内刚,心思缜密,三皇子当机立断,大义灭亲,能有你们,乃是密国百姓之福。”
慕良叹了口气:“但皇上不同意我将文莎的尸身带回密国,我只能偷偷拿了些她的遗物,这样,文莎的魂魄就能跟着我回家了。”
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密国两个人的阴谋,差点毁掉自己的国家,而挡在他们身前的和亲公主,却永远地离开了。
慕良呆呆地看着远处,他喜欢游戏人间,提起自己的妹妹时却好似换了个人一样,然而,他终是失去了这个妹妹。
我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首诗,便轻声吟道:“自古情深惹人笑,掩面常笑深情人。人问何故掩面笑,掩面不见眸边痕。”
“唔,说得好,我要掩面了。”慕良说着,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哈哈大笑着离去。
送走慕良,我立马跑到陆休房间,正要说话,却发现他在看一封信,越看眉头越紧。
“出事了吗?”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没有。”陆休一边将信递给我,一边解释道,“就藏在我枕下,不知是谁送来的。”
我接过信一看,刚看了几个字就惊呆了,这竟是一封吴瀚海写给徐丑一的信,字里行间足以证明吴瀚海才是纵容,甚至教唆徐丑一等人贪腐的幕后黑手!
“这——这——”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此人如何知道我们怀疑吴瀚海?如何能拿到连钦臬司也找不到的证据?又如何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将信放入我的房间,还能全身而退?此人就是想杀你的凶手?抑或凶手另有其人?”
陆休一句一句地问道,每一个问题都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接下来会怎样?”我茫然地看着陆休。
陆休看向窗外:“不知道,但一定都会过去的。”
我也跟着看向窗外,夜色深沉,什么都看不清,似乎黑夜已吞噬了一切。
但是,正如不能因受过欺骗与背叛,便不再相信任何人一样,我不能因为身处黑暗,就不再相信光明终将到来。
“左右无事,你我高歌一曲,打发这漫漫长夜如何?”我忽然心血来潮。
陆休迅速起身,提着我丢到门外,“砰”地一声关上门,吹灭灯,没了动静。
我嘿嘿一笑,口中胡乱哼唱着,独自往我的房间走去。
世上并无永夜,天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