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苕往事
红苕貌不惊人,身份“低微”,大名鼎鼎的苏东坡,曾有诗云“红薯与紫芽,远插墙四周”,但这并不能让红薯身价倍增,经后人考证,东坡所谓“红薯”,其实是海南岛人民钟爱的“甘薯”,和我们平时所说的“红薯”又是两回事。不过,从苏东坡另一首诗中佳句“半园荒草没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看来,“薯”在他惨遭“发配”的“蛮地”,应是当地人易于种植并视为主粮之物,与我家乡的“俯仰皆红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我的川北老家,记不清多少年,多少朝代了,红苕更是家家户户餐桌上的主食,是大家赖以活命的恩物。红苕不仅养活了我们一家人,而是好多户人,好多代人,祖祖辈辈,繁衍生息,都离不开它。上至掉光牙齿的老翁,下至刚刚长牙的小儿,都受着它的喂养,骨骼血肉,经络发肤,因为它的慷慨奉献,才让人们的生命赖以延续,体魄得以强壮。红苕对于我的家乡来说,不可或缺,意义重大,即使如此,我对它依旧情绪复杂,又爱又恨。
在我家乡,如果家境好一点,煮红苕酸菜稀饭时,人们会抓一把玉米面,这样熬出来的粥会更稠厚一些,滋味也更加香甜;倘若家境再上一层楼,煮饭时能抓半把大米,那可了不得,端一碗有米粒沉沉浮浮的红苕稀饭,小孩子简直有种献宝的心理,非要走到家门外,蹲在门口慢慢喝,嘴巴咂出得意的声响来。
那时我家一天两顿饭,菜谱几乎没变动过:红苕酸菜稀饭,酸菜红苕稀饭。一锅水里,除了能捞出红苕,剩下的只是切细的酸菜,想要在红苕稀饭里喝出玉米面或者大米,那要等到年节,或者亲戚来做客的机会了。
红苕吃多了,会有一种“烧心”而腹胀的感觉,总觉得肚子不舒服,顿顿吃红苕,令我见到红苕就害怕,时常噎得眼珠浑圆直伸脖子才吞得下它,简直是看到它就想躲。
躲?我能躲到哪儿去呢?不吃红苕,就只能饿肚子。那时还小,我对母亲的种种苦楚体会不深,并不十分懂得,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每天汗珠摔成八瓣儿地干活,她已用尽了自己身体里全部力气,红苕再难吃,也是母亲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唯一能给予孩子活命的粮食,是母亲能给予我们最好的东西,但小孩子哪里懂得这苦难深重的人间道理?我只一心想着怎样才能“处理”母亲硬塞到我碗里的红苕,如何做到完美的“毁尸灭迹”。
于是,轮到一家人吃饭,我悄悄走到院坝或墙根下,背对母亲,将碗里的红苕飞快丢到地上,唤家里的狗赶紧来吃。让我郁闷的是,狗懒洋洋地过来了,低下脑袋,鼻子在红苕上拱了一拱,蹭了两下,带着一点不屑的神气,夹着尾巴跑开了。母亲走到院中,发现我将红苕丢到地上,脸色一沉,我自然遭到好一顿责骂。
除了红苕稀饭,在我们川北老家,还有个“箜红苕”的做法,加小半锅水,锅里半蒸半煮,一半是人吃的红苕,卖相好些,个头大些;一半是猪食,红苕表皮坑坑洼洼,个头小些。为了节约柴火,母亲常常让我们和猪同锅吃饭,这倒没关系,箜红苕虽是“干货”,吃下去更经饿,更能哄肚子,但也更加噎人,吃一口箜红苕,喝一口白开水,得像吞药一般将它硬吞下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何尝不想给她的孩子们做一顿滋香味美又有油水的好饭菜呢?但她仅能使用的主食材料就只有红苕,转来转去转不出红苕主粮的迷宫。
母亲看孩子们吃红苕吃得愁眉苦脸,终于想到变个新花样,用红苕面粉搅凉粉。小时候,我最爱吃的东西就是红苕凉粉了,感觉怎么也吃不够,红苕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人间美味来,吃在嘴里滑爽顺溜,有盐有味,上头还能浇一点点辣子油,我们吃得满面放光,吃得心满意足。
为了能吃到美味的红苕凉粉,我便会自告奋勇,和四姐一道去推石磨。磨红苕粉,这是非常费力气的活,也需讲究一个技巧性,否则稍有不慎,手里的磨棍子就会戳到磨盘上的糊子里,惹得人惊叫连连。
磨好了红苕粉,我们眼巴巴地看母亲站在大锅前搅凉粉。有时,母亲还未将凉粉搅好,或者搅好了还未晾好凝固,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你挖一块,我切一坨,狼吞虎咽吃起来。母亲笑骂孩子们像是从山上下来的饿老虎,我们吃得呼哧呼哧,用碗盖脸,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吃相。
红苕凉粉给我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迹,直到现在,它还稳坐我“最爱菜式”榜单前三位。而作为“本源”的红苕,在我这里“地位”就有些尴尬了,当我离开家乡,才恍然得知世界上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而幼时的主食红苕,早被我列为了“吃伤”的食物,它不但“伤了胃口”还“伤了心”,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拒绝再吃红苕。
又过了几年,一股“健康生活”的风潮掀起,都市人忽然变得“返璞归真”起来。以前乡下拿来喂猪的南瓜藤红苕叶之类,竟然卖出了高价钱。而红苕,也变成了一种“营养齐全而丰富的天然滋补食品,富含蛋白质、磷、钙、钾、胡萝卜素、维生素、氨基酸等等”。又有营养学家站出来说,多吃红苕,对促进人的脑细胞和分泌激素的活性,增强人体抗病能力,提高免疫功能,延缓智力衰退和肌体衰老等起着重要作用。这样一来,我身边尽是“向红苕致敬”的人,为了“不落伍”,我也重新拿起红苕,咬了一口。
原本以为会袭上噎人的回忆,会讨厌它的味道,哪知这久别重逢的一口,感觉到的是沙、甜、面、香,再咬一口,慢慢咀嚼品味,它竟然一洗前耻,为我奉上了“好吃的滋味”。
还不仅仅是好吃,这一口,带着温暖的回忆,接通了过去和未来。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吃过了各种苦楚,长大后却赶上了奋斗能改写命运的好时代,用心工作、孜孜拼搏,岁月终究赋予我们以丰厚馈赠,物质的丰富饱足,令我一度远离了红苕,到了今天,才知我在血缘上,从未斩断和它的联系。
倘若没有红苕,我贫瘠的家乡,如何养活她的子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多少农民在土地里辛苦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以百倍的辛勤来耕作,土地没有亏欠我们,赐给我们红苕这样的恩物,让一代又一代,在这里扎根、繁衍、传承。当我重新亲近红苕,品尝红苕,我才知道,红苕仿佛早早就在我身体里种下了神秘的文化基因,我对它的爱恨交织,都影响不了这份顽固的遗传,多少祖先沉淀下来的深情,与生俱来,生生不息。
放在餐桌碗中的红苕,它既是“历史的红苕”,也是“现在的红苕”,它对我的滋养,是过往的“续命之粮”。到了今天,它不但再次以香甜面糯的口感征服我,更是如同一个文化符号,令我自现实中清醒,去理智地回望来路,去真诚地面对过往,它解封了我陈年的记忆,给予我新鲜的感动。
从我无奈“以红苕续命”,到“坚决不吃红苕”,再到如今“健康生活离不开红苕”,以及我从红苕中吃出了真切的“感恩与知足”,我像是绕着红苕,走了一个大圈。这个大圈,是我一个人的“红苕情史”,却也烛照和折射出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大变迁景象,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怎样从乡村走向城市,怎样和红苕相爱相杀,相亲相恨,相依相厌,相离相聚。当浮华散去,红苕给予我们祖祖辈辈的呵护与滋养,重新焕发出一种健康生活的崭新活力,重新令我思索出红苕在时代更迭中的奉献和功劳,这是历史的传承和衍生,是时代对于红苕的重新诠释和使命赋予。
真的,感谢我和红苕都遇上了好时代,逢上了好日子,赶上了好光阴。我终于明白,红苕不仅仅是一种食物,它是每个走过苦难的中国人都应深深感谢的“文化密码”,为我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若是不懂得红苕背后这默默无闻又至纯至真至伟的“好”,我这“红苕情史”便不会完整,不会深刻,不足以令我在心头,留一块小小田地,不种其他,只种红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