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园老人,柒零少爷,枫桥哪个老男人活得最潇洒
生育观念彻底改变了,今不如昔了。在这一点上,古代人思想解放的程度,是我们不能望其项背的。你看现在放开二胎的政策已多年,可年轻人依然思想保守,顾虑重重,能生育而不愿生育。若是在古代,不羞死你、不打死你才怪呢。古代没有计划生育,生儿育女是多多益善,生三四五六个司空见惯,生八九十来个不算稀奇。更有母女同时做月子的,大外甥出生了,小娘舅还在外婆肚子里呢。这事若发生在现在,非刷爆朋友圈不可,而在古代却是见怪不怪的。
我无意于这个话题,但在阅读畸园老人的诗作,并顺便编写《陈遹声年谱》时,突然发现了这个事实。觉得它称得上陈遹声轶事,索性就写出来,供读者诸君一开眼界。枫桥有“柒零少爷”的故事,我觉得这不稀奇,畸园老人比柒零少爷更稀奇些,也更浪漫些。(关于柒零少爷的故事,知道的请在文末留言)
关于陈遹声的子女情况,在《打开枫桥畸园老人的个人档案》中我已作过介绍,说他有三女、四子。但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用静止的眼光看问题。我当时依据的是陈遹声会试朱卷,故陈遹声的家庭情况只局限于他41岁之前,而遗漏了他后半生的34年。我在那篇文章中还说,陈遹声是以外公的辈份考取进士的,现在看来是我的视野太过狭窄,陈遹声的婚姻生育史,尚有新的篇章在叙写。
先说清楚大外甥与小娘舅的年纪。我编制的《陈遹声年谱》明白无误地显示:
光绪七年(辛巳) 1881年 三十六岁
三子彦深(小名宝昙)出身。
光绪九年(癸未) 1883年 三十八岁
长女懿贞嫁同里楼际良。四子彦惠(小名宝迦)出身。
光绪十年(甲申) 1884年 三十九岁
长女懿贞生子,十日后懿贞亡。
光绪十二年(丙戌) 1886年 四十一岁
春,应试北上。本科会试中式第三十七名。保和殿复试第二等。殿试第二甲第四十名。赐进士出身。朝考第一等第三名。饮点翰林院庶吉士。
六月,长子(小名宝摩)夭亡,年十二。
由此可知,大外甥比小娘舅小一岁,比三娘舅小三岁。陈遹声考中进士的那一年,他做外公的“公龄”已有三年。中进士前他死了长女,中进士那一年他死了长子。我们从中发现古人多生育的一个原因——确保存活率。陈遹声41岁,“四子三女”已减至“三子二女”。他的母亲生得更多,夭亡率也更高。《先妣事略》载:“吾母生六男五女,二男一女殇,余七男女多嫁娶成家,迨吾母之丧,惟予、从弟、一妹存耳。越年,三弟又亡。”陈遹声母亲去世的那一年,11个子女只剩下三,第二年只剩下两。在存活率低下的时代,要确保传种接代,那就只能多多益善地生。
话扯远了。现在来说陈遹声晚年续写的新篇章。
在陈遹声的《村居集》里读到这样一首诗:“我年近七十,行将堕鬼箓。一儿守田园,材质俱碌碌。二儿出仕宦,轮蹄日驰逐。闻见好新奇,经史废不读。吾父传一经,此后无人续。家业将凋零,未死已先卜。长女早夭折,次三归士族。幼女才三岁,颖秀见眉目。倘得托楹书,于愿稍稍足。吾其慎归藏,铭圹效杜牧。”
陈遹声说自己“年近七十”,实际是68岁(因为《村居集》收录的诗是1913年五至十月间写的诗)。陈遹声回顾自己的人生,并顺便提到了子女的情况。“一儿守田园”说的就是仲默大少爷,陈遹声不怎么喜欢他,说他碌碌无为。“二儿出仕宦”说的是叔辛大老爷、季侃大老爷,两人都在外地做官。“长女早夭折”说的是懿贞。“次三归士族”说的是次女和三女,两个都成了读书人的老婆。“幼女才三岁”,就是陈遹声晚年的“新篇章”。仔细看他的诗,陈遹声已经在考虑挑选墓地了,在行将就木的年纪,身边竟然有一个眉目颖秀的三岁的幼女。那么也就是说,这个女儿是陈遹声66岁那年生的,属于老来新添的“小棉袄”。
这种事在古代纯属正常,陈遹声在诗里也不避讳。他另一首《村居》诗这样写道:“扶杖松阴纳晚凉,风来邻圃野荷香。阑前看仆扫花径,灯下呼儿较药方。莲社袈裟方外友,杏坛丝竹壁中藏。授经图是吾家物,待补骚媛侍案旁。(谓三女、幼女)”老弱多病的陈遹声在畸园内一个名叫“补离骚馆”(待补骚)的书室里欣赏字画,一旁则侍候着两个“美女”,一个是他的三女儿,一个则是他才三岁的幼女。畸园老人真是可爱,他在“待补骚媛侍案旁”后特意加了注释,免得让人怀疑他老而好色。
66岁生孩子,在古代不稀奇。稀奇的是,陈遹声还在生育,他的儿子也在生育,他的大外甥也开始生育了。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繁衍生息,广大门庭。
我们来算一下,陈遹声生幼女的那一年是1911年,这一年他的三子叔辛(小名宝昙)31岁,四子季侃(小名宝迦)29岁,一直在家守田园的二子仲默起码也33岁以上了(畸园老人果真看不上这个老二,连他的出生年月都没有提起)。他们都是生儿育女的黄金时间。这在陈遹声的诗中也体现出来了,因为他子孙满堂了。
他在《村居》诗中提到了孙子:“家世传一经,读书有程课。儿子惑新学,失教志吾过。孙子均在褓,老痴望其大。贤愚难预期,庶几有一个。倘或尽为农,更足为吾贺。耕田不识字,自然无机诈。乔木郑公荫,魏庄吾其亚。”他感叹自己养儿失教,几个儿子都不尽如他意,长子早亡,二子碌碌无为守田园,三子四子关注的是西方新学,这个书香门第的未来接班人,只能落到孙子头上了。所以陈遹声说自己“老痴望其大”,因为几个孙子都还小。“均在褓”的“均”,说明他的孙子不是一个,而是一串。在一长串孙子里,他期望总会“有一个”,能传承祖上留下来的读书真经。
另有一首诗,也提到了陈遹声孙子绕膝的场面:“男能耕读女能织,孙儿哑哑才绕膝。饭后与僮争枣梨,灯前催母炒山栗。”这个画面看上去很诗意,充满着家庭温暖和天伦之乐。但矛盾和冲突肯定隐藏在美丽的诗句背后。真替畸园老的家的保姆着急啊,因为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孩子里,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她的身份是其他众小孩子的“小姑姑”。而且,这个小姑姑一出生就是“小姨婆”。陈遹声在《长女懿贞圹铭》中说:“癸丑岁(1913),予抱病归,婿家已回故里,甥且有子。”看看,外甥都生儿子了,外公还在替外甥生小姨娘呢。这事也就只能在古代出现,若是放到现在,就算政策允许,老婆的身体也不允许啊。
陈遹声之所以66岁还生第四个女儿,是因为他晚年纳妾了。古代男人纳妾不稀奇,但陈遹声直到晚年才纳妾,倒也与众不同。读陈遹声晚年的诗,“老妻”的出现频率越来越少,而“妾”的身影越来越多。
在《村居集》(1913年五月至十月)中,提到“妾”的诗有:
《晓起二首》之一:“残月留眉催妾画,香云堆发倩郎梳。”
《村居》(六言绝句八十首)之一:“妾焙芝兰火焠,童燃茉莉花灯。”
《村居》(五言古诗五十首)之一:“竹兜载病妾,锦囊付奚奴。”
《村居》(五言古诗五十首)之一:“老夫戴蓑笠,病妾挈箸笭。”
《村居》(五言律诗四十六首)之一:“催妾制春茗,呼僮扫落花。”
《村居》(七言律诗五十首)之一:“寺近谢僧分馎饦,客来呼妾备茶瓜。”
《村居》(七言绝句一百首)之一:“人静昼长无个事,睡醒呼妾斗摴蒱。”
在《东明集》(1904年十月至1905五月)中有:
《归耕八首》之一:“抛卷争梨孙绕膝,揽溪代镜妾梳头。”
《查浦老人有“男能耕读女能织”之句,赋六绝以足其意》:“男能耕读女能织,饱暖无忧农事毕。儿似小连名鹿头,妾学净鬘画蝴蝶。”
以上诗句传递出来的信息是,陈遹声的小妾有病有才有姿色。这是典型的老夫少妻,用陈遹声自己在诗中的说法,他们的搭配,堪比清朝初年的“钱谦益与柳如是”。陈遹声爱读钱谦益的诗,并用钱谦益的诗韵作诗,透露出他内心深处的小得意。
陈遹声有《过静安寺参佛便道游徐园二首》,用的是钱谦益《冬日泛舟》的诗韵。他根据柳如是“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这两句诗(戏谑老夫少妻),写出了“几曾风柳窥青眼,拚得雪肤伴白头”的诗句。然后,为了让人明白其意,特意不厌其烦地进行注释,说了钱谦益与柳如是老夫少妻的佳话。
牧斋戏语河东曰:“吾甚爱卿发黑而肤白。”河东答曰:“吾亦甚爱君肤如妾之发、君发如妾之肤也。”
(牧斋就是钱谦益。河东即河东君,就是柳如是。钱牧斋开玩笑,对柳如是说:“我真是太喜欢你的黑头发和白皮肤了。”柳如是回答道:“我也太喜欢你了,你的皮肤像我的头发一样黑,你的头发像我的皮肤一样白。”)
再帮畸园老人一个小忙,将钱谦益与柳如是的故事适度展开:钱谦益是当时最为著名的藏书家,在与柳如是结婚后,他盖了一座精美的藏书楼,取名“绛云楼”。里面陈列着他辛苦收集而来的书籍、古玩,包括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以及秦汉的鼎彝、晋唐宋元以来的书画作品,各种名贵的瓷器、砚台等。就好像宋朝的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一样,钱谦益和柳如是也躲在自家的藏书楼里,每天看书、写字,做做历史的考证,互相之间开开玩笑。总之,生活过得非常闲适。
至此,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陈遹声晚年纳妾,是在向大名鼎鼎的钱谦益同志学习啊,学习他的兴趣爱好,也学习他“老夫少妻”的生活,和“老牛吃嫩草”的幸福。